高戈里
在扶持大型水電企業發展中,若一味採取“減稅讓利”政策及大裝機容量標準,则在刺激大型水電站不斷建設及擴容的同时,也帶來一系列背離政策初衷的負面效應。在水電市場化開發過程中,國家主席習近平也曾警示過“市場失靈”及中國水能資源巨大浪費問題。
近年來,不少經濟界財稅專家都有一種思維定勢——基於“世界是平的”之暢想,以為只要政府“讓利”,就可以有效引導投資流向,讓資本在給自身帶來豐厚利潤的同時,也自然而然地給社會帶來公正、和諧與效率。實際上,政府盲目“讓利”,未必能帶來全局利益的最大化,更不能帶來鄧英淘們畢生追求的“為了多數人的現代化”。
最近,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下文規定,裝機容量超過100萬千瓦的水力發電站享受減稅政策。由於水電資源地經濟欠發達,稅收減少後,地方政府反映比較強烈。國家扶持大型水電站的施政取向沒有錯,因為大型水電站通常承擔了防洪、灌溉、電網調峰調頻、確保航運等大量民營企業不願也不能承擔的社會責任。
既然是市場化經營,其承擔社會責任並影響正常經營損益的支出理應“親兄弟明算賬”。面對當前能源供需格局新變化和國際能源發展新趨勢,2014年6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第六次會議上,明確提出了“推動能源生產和消費革命”的戰略任務。
本文通過梳理近年來水電極端市場化進程中出現的問題,從水能資源開發有待戰略轉折的角度,論證中國“推動能源生產和消費革命”的必要性。
水電開發已臨近後期
當下中國,經濟騰飛需要充足的能源供應。水電是廉價的可再生清潔能源,在煤炭使用量受《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京都議定書》等國際協議制約情況下,特別是在東海、南海緊張局勢不斷加劇背景下,大力開發西南地區豐富的水電資源是中國能源開發戰略的必然選擇。然而,任何事物發展都得把握一個“度”,水電開發也一樣。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這並不是全部作用。
據國際大壩委員會統計資料顯示,發達國家水電的平均開發度在60%以上。其中,美國水電資源已開發約82%,日本約84%,加拿大約65%,德國約73%,法國、挪威、瑞士也均在80%以上。中國大陸水力資源理論蘊藏量為6.94億千瓦,技術可開發裝機容量為5.42億千瓦,經濟可開發裝機容量為4.02億千瓦。 21世紀以來,特別是在2002年電力體制改革後,水電開發追求“大躍進”,水電總裝機容量在市場化改革中突飛猛進,從2000年的0.79億千瓦猛增到2013年底的2.8億千瓦(含2 145萬千瓦抽水蓄能電站和竣工電站超過規劃設計的擴容裝機)。有專家稱,按經濟可開發裝機容量計算,中國水電資源開發度在2012年初就已經超過50%。
從水電資源地四川的實際開發情況看,岷江乾流上的水電資源早已開發完畢,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嘉陵江乾流上的電源點也在十年前的“圈河運動”中被幾家國有大型水電企業“瓜分”完畢,一些縣域支流上的電源點甚至在拍賣中被民營企業“搶購一空”。
2014年5月,東方電氣集團東方電機有限公司總經理賀建華接受採訪時透露,當前,世界水力發電設備製造業年產能約為4 000萬千瓦,而世界水電市場的年需求僅在2 400~2 900萬千瓦之間。中國的水力發電設備企業(含外資企業)已經具備年產2 500~3 000萬千瓦的能力,近年來的年均增量在2 000萬千瓦左右,今後幾年國內年均水電新增裝機需求只有1 200~1 500萬千瓦左右,2020年以後預計會降低到500萬千瓦/年以下。這些數據表明,中國水能資源開發已臨近後期。
不顧水電後期投資險境
目前,中國水電資源已經規劃、尚未動工或尚待規劃的大型水電項目,多數都在偏遠的高原藏區,交通不便,地質結構複雜,自然生態脆弱。如果再像以往那樣鼓勵盲目開發,成本能否承受、生態災難能否避免都是個大問題。比如,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最大的水電站——黑水縣毛爾蓋水電站,裝機容量42.6萬千瓦,設計年發電量16.7億度。
由於高原藏區地質複雜、“5•12”特大地震影響等原因,開工後被迫在預算外追加投資,致使投資缺口高達15億元,財務費用劇增,2012年4月竣工後立刻陷入困境——2013年全年發電13.2億度,銷售收入只有3.7億元,但要支付貸款利息高達3.5億元,還須歸還貸款本金1.4億元,當年虧損1.5億元。
四川既是水能資源富集地,同時又是地殼板塊斷裂的富集區。中國地震台網中心地震預報部主任劉傑指出,汶川地震釋放出巨大能量,引發南北地震帶中不同斷裂帶的調整運動。根據以往經驗,南北地震帶的活躍期一般要持續10年左右,因此在未來幾年內,南北地震帶發生七級地震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目前,一些地震斷裂帶附近正在興建一大批巨型水電站,如金沙江下游在建或規劃中的四座巨型水電站,它位於或靠近最近頻繁發生3.0-4.9級地震的華鎣山、則木河、小江等斷裂帶,其中裝機容量600萬千瓦的向家壩水電站2012年底蓄水發電後,庫區就發生過3.1級地震,震中在向家壩水庫旁。
與此同時,裝機容量僅次於三峽電站的溪洛渡電站附近,歷史上就曾發生過7級地震。在已竣工和在建的數十座巨型水電站中,基於市場化的成本效益考慮,有相當一部分修建在峽谷中的大型水電站選擇了成本較低的雙曲拱壩,這不能不讓人擔心:1975年河南特大水災的總洪水量為170億立方米,其中垮壩的板橋水庫和石漫灘設計總庫容分別為5億立方米和1億立方米。水災發生後,距水庫幾十公里的京廣鐵路部分路段的鐵軌都洪水沖成麻花狀。
而如今,水電極端市場化開發不能迴避的險境是——總庫容126.7億立方米的溪洛渡電站,一旦面臨汶川“5•12”大地震時相鄰兩座大山搖挨攏的情況,雙曲拱壩擠碎了怎麼辦?同是雙曲拱壩的白鶴灘電站更大,總庫容206.27億立方米,就在溪洛渡電站上游不遠處。
“黃金航道”擴建中斷
長江是中國的“黃金水道”,與歐洲萊茵河、多瑙河的貨運量相比,長江航運條件的優勢遠遠沒有發揮出來。據水利部前部長林一山回憶,當年周恩來總理在籌劃葛洲壩工程時,曾把航運中斷當作“大罪”。周恩來總理強調:“如果船閘不通航或減少航運效益,葛洲壩工程要停下來。一條長江抵多少條鐵路啊,一條鐵路也不許中斷,何況長江!”
長江水道不僅運量大,增長潛力也大。 2011年,通過三峽船閘的貨運量達到1.003億噸,提前19年達到了設計通過能力,2014年預計將達到1.1億噸左右。為解決這個問題,目前,國務院三峽辦正牽頭組織開展三峽樞紐水運新通道建設和葛洲壩樞紐船閘擴能前期研究工作。
對長江的開發,早在20世紀50年代,中央已確定綜合開發方針,其中航運的規劃是在長江乾流和主要支流上勘選一批壩址,從葛洲壩到金沙江的向家壩、溪洛渡、白鶴灘、烏東德,設想逐一建壩、渠化,航道標準5~3級,通航300~1 000噸級船舶,遠期貨運量1 000萬噸,進而將長江全年通航里程從2919公里增加到3 600公里,讓輪船能從海邊的吳淞口直達鋼城攀枝花市。這一規劃若能實現,不僅可以大幅度提高運量,還能大幅度節省能源。
本世紀初,水電企業被推向市場後,由於船閘的下泄水量將造成大量發電水頭和水量損失。受資本逐利本性驅動,當年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討論並通過的長江流域規劃越來越難落實。雖然已經竣工的向家壩修建了1 000噸位船隻過壩的升船機,但其上游即將竣工的溪洛渡電站卻沒有再建船隻過壩設施,在建的白鶴灘、烏東德電站也沒有船隻過壩的規劃,可以給西南鋼城帶來廉價航運竟是一枕黃粱。
不合理規划水電建設及裝機擴容
中國水資源短缺,目前人均水資源佔有量約為2 100立方米,為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按國際標準,人均水資源低於3 000立方米為輕度缺水,低於2 000立方米為中度缺水,低於1 000立方米為重度缺水,低於500立方米為極度缺水。同時,中國水資源分佈不平衡,在中國省、市、自治區中,重度缺水的地方16個,極度缺水的地方6個。
西部因為缺水,不少資源不能開發。華北地區因為缺水,不僅每年損失幾千億元GDP,還在華北平原形成五萬平方公里的地下大漏斗及海水倒灌,北京東部已下沉0.8米,滄州市下沉兩米。中國水資源分佈極度不平衡導致北方缺水,特別是西北地區嚴重缺水。目前,除了調水,別無他途。
從四川的情況看,納入國土水資源戰略調配規劃的主要包括以下三項工程:首先,南水北調西線工程——按照水利部早期規劃,南水北調西線工程在長江上游的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上,將調水170億立方米到黃河,其中大渡河調水25億立方米,雅礱江調水65億立方米,金沙江調水80億立方米。其次,南水北調中線補水——北京市十年來人均水資源量只有107立方米,為極度缺水線的五分之一。
目前,南水北調中線一期工程每年將從漢江上的丹江口水庫調水95億立方米,其中補充給北京市的只有10.5億立方米。按北京市人口2069萬計,人均增加的水資源量不足50立方米。鑑於華北需水量大而引漢水量有限,以及2014年汛期正式通水前,漢江流域已經出現農業減產、航道受阻、飲水困難、水污染露頭等“爭水”問題,所以,南水北調中線二期工程上馬,給漢江補水將為期不遠。
鑑於三峽水庫水質污染問題,有關專家建議,遠期的中線調水量要達到300億立方米,未來的“引江濟漢”工程將能調白龍江和西漢水等嘉陵江上游的水補充漢江的丹江口水庫。再次,滇中調水——目前的方案是在金沙江上游的奔子欄築壩,調水34.2億立方米到滇中,以解決旱情不斷的雲南中部地區。
雖然,上述調水工程還在論證或規劃階段,可一旦提上國家國土水資源綜合整治議事日程,將會盡快付諸實施。時下用欠合理的減稅政策刺激起來的急功近利的水電開發,不僅可能破壞國家未來的水資源跨流域調配,還可能使相關電站面臨水電機組運行效率大幅度下降甚至部分閒置等問題。
據2005年測算,南水北調西線一期工程引水壩址受調水影響的河段內共規劃55座梯級電站,其中2005年已建成的二灘、龔嘴、銅街子、三峽、葛洲壩五座電站,裝機容量2551.5萬千瓦。調水後,每年減少發電量13.7億度。
值得反思的是,在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乾流上新建和在建的大型水電工程中,出現了一股不顧未來調水之後年徑流量可能銳減的“擴容熱”。實際裝機容量多數超過最初規劃或預可研設計的裝機容量,在《四川部分大型水電站裝機擴容情況及上游設想調水量一覽表》統計的四川境內12座大型水電站中,有10座電站裝機擴容,共增加裝機容量1162萬千瓦,總擴容比例高達20.06%。
一些中小水電站也存在此類問題,如阿壩縣的安羌電站,原裝機容量0.35萬千瓦,由於水壩排沙孔設計欠合理,運行不久庫區就嚴重淤積,某民營企業接手該電站後,不顧上游不遠處已經規劃了南水北調西線工程的第一座大壩,於2012年開工,將電站擴容增加1.65萬千瓦的裝機容量。
金沙江下游向家壩、溪洛渡、白鶴灘、烏東德四座電站擴容,因為在金沙江中游已經或正在修建總裝機容量1 376萬千瓦的6座大型水電站(其中梨園電站240萬千瓦、阿海電站200萬千瓦、金安橋電站240萬千瓦、龍開口電站180萬千瓦、魯地拉電站216萬千瓦、觀音岩電站300萬千瓦),總庫容69億立方米。在金沙江支流�6�7�6�7雅礱江上已建成或正在修建總裝機容量1 410萬千瓦的4座大型電站(其中錦屏一級電站360萬千瓦、錦屏二級電站480萬千瓦、官地電站240萬千瓦、二灘電站330萬千瓦),總庫容143億立方米。或許,還有可能在南水北調西線工程竣工之前收回擴容機組的投資。
2014年10月竣工、位於嘉陵江流域的亭子口電站卻是另一種情況。根據水利部南水北調規劃設計管理局、水利部天津勘測規劃設計研究院《南水北調工程方案綜述簡介》,南水北調中線二期“引江濟漢”工程設想從大寧河大昌鎮設泵站抽水,或在香溪河興山縣城附近建泵站抽水,調三峽庫區的水補充丹江口水庫。鑑於調三峽水庫的水有污染等問題,林一山曾設想在嘉陵江上游調水補充給丹江口水庫。嘉陵江上的亭子口電站所在河段多年平均徑流量為189億立方米,而今其裝機容量卻從最初規劃的80萬千瓦擴容到110萬千瓦。年徑流量可能銳減,水電裝機容量卻增加37.5%,一旦上游調水,即使沒有林一山說的100億立方米那麼多,亭子口電站又如何能不陷入困境?
2014年3月25日,針對《甘肅省白龍江引水工程規劃》及相關分析報告,裝機容量達70萬千瓦的寶珠寺水力發電廠向所在地廣元市委、市政府做出緊急報告:寶珠寺電站設計時的年淨流量為105億立方米,1997年至2013年實測年均來水量僅為77億立方米,來水最少的2003年只有58億立方米,致使水電機組的年利用小時長年低至2200~2300小時(近年來水電站發電機組規劃的正常利用小時通常在4500小時左右),按照《甘肅省白龍江引水工程規劃》擬選定的方案五,2030年前調水9.6億立方米/年,將造成寶珠寺電站年發電量減少2.16億度,佔年均發電量的14.41%。
按照林一山設計的南水北調西線工程方案,調水過長江與黃河分水嶺後,在進入黃河河谷之前,可沿洮河從上至下利用1 900米落差規劃5級電站,裝機5 880萬千瓦,年發電量2 810億度。這實際上是從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怒江、瀾滄江五條大河轉移過去的水能。這就不能不讓人擔心,調水之後,經過擴容起來的水輪機組運行效率將如何?如此擴容合算不合算?
(作者在四川省稅務局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