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貫通
我本來就是一個塵俗之人,每日因欲而生、為欲所累。近年思考的是「什麼才是詩意的栖居?」慾念便是「哪里可以詩意地栖居?」李姓的祖宗說過,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然而,我不能把持自己。我清楚萬物在緣,只能靜靜地等待,尽管等待的大概只是一個零。
我總是幸運,甲午年的秋日,嶺南山重重水重重,指點著、引誘著,把我送到了古村南社,於是有了這場隔世相逢的驚喜,有了靈魂的萬般遂願的癡癡顫栗。
駐足在南社村長形水塘的四通橋上,輕撫著印了萬千人指紋的麻石欄杆,感受到一種脈動,是隱約的,也是真切有力的。我悚然一驚,是我這個不速之客打擾了南社的安寧?是我一身的濁氣玷污了南社的瑩沏?只在瞬間,也就釋然了。一有著個八百年歷史、人文底蘊豐厚深邃的南社,怎能計較一個微不足道的我?八百年的「修煉」,南社的一磚一瓦都有呼吸,一草一木都具靈性。有了這樣的感悟,再看看坐落於水塘兩岸的數十座祠堂,讓人驚叹的,不僅僅是它們的渾厚壯觀,更有其攝魂奪魄的精妙;不僅僅是它們彰顯出的宗法的莊嚴,更有環罩其上的溫潤如虹的人倫之光;不僅僅是它們友善為鄰、恭敬錯落的陣勢,更是兩岸共生的正大氣象。能熔古鑄今、澤被萬世的,不正是這樣的去處嗎?好想好想,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或者是雨急人稀的晨昏,獨自一人,走進每一個祠堂,去焚香,去傾聽。
隨了團隊,即將離橋而去,不忍匆匆,在橋的正中央稍作停留。正是這個短暫的一刻,發現了被我忽略的池塘中的倒影。不知這個東西靜臥的池塘有幾里長,它像一個仁慈的襁褓,溫柔而纖巧地將兩岸景觀收納其中。倒影是清晰的,遠非岸上的實體可比。在倒影里,我才發現了祠堂屋脊上的魚。這種魚該是每座祠堂屋脊上最生動的雕塑。魚在屋脊的兩端,五彩斑斕,碩大的頭顱向著地上,闊口怒目,聲威凜然。魚的尾巴搖擺向天,觀其氣勢,耳畔便響想那句狂傲千載的「大風起兮雲飛揚」詩句。倒立的魚,該是南社村的獨創。南社人稱其為鰲魚,法力無邊,驅邪除惡,保障一方。我揣測,既然叫鰲,是否隱含著獨占鰲頭的意思?問了行人,此地有無鰲魚的工藝品可買?行人搖首笑去,給我一個小小的失望。
橋頭下的老榕樹,也是在池塘的倒影里引起我的關注。岸上的老榕樹下,兩三少年讀書,四五老人品茗、下棋,真真一個和煦靜謐之所。倒影中的老榕樹,雖然只見大半個樹冠和半截樹身,因了池水細如发絲的漣漪,樹冠在觀者的眼中徐徐皴染開來,恍兮惚兮一個天大的混沌。與之相鄰的幾朵睡蓮,也次第綻放,一個媚笑,融匯了虛實兩境。倒影里的半截樹身,以及它周匝的筆挺筆挺的根鬚,都在觀者眼中放大著,讓人近距離閱讀它數百年的滄桑,聆聽它關於苦難和歡欣的憶敘……對著榕樹和它的倒影鞠躬吧,為它的博大,為它的寬厚,更為它愛恨分明的俊奇風骨:日寇占領的歲月,它樹葉凋零,樹枝枯萎,抗戰一勝利,它迅速恢復原貌,生氣蒸騰。
和池塘垂直的,是夾在祠堂間的條條小巷。沿著這些小巷,才能走進謙卑地建立於祠堂身后的民居。小巷寬窄不同,都是統一的修建風格。路面是麻石鋪就的,一塊塊大小如古城牆的磚。石磚青灰色,益見深沉。承載了太多的朝代,石磚被日光月華摩挲得很是細潤,有了「包漿」,卻并不油膩,讓人放心地行走。其實,南社村的小巷,這種能見得真面目的石磚并不算多,多的倒是長滿深綠苔蘚的磚。這磚上的苔蘚比常見的要厚,葺葺可心。磚與磚的縫隙里,也長些幾寸高的草,像是在劃分什麼界限。這時,腦子里驀然謅出「苔痕藏雁影,青草逐人裾」的詩句。石磚路的一側,都有一條小渠,渠寬渠深都約尺許。如果說小巷是南社村的骨骼,小渠當然是南社村的血管了,幾百戶人家,八百個春秋,南社村人碧血丹心,一脈相傳,生生不息……
在小巷里走著,不經意間就會遇到一口老井,這是最叫人動容的。井口高出地面半米多,紅砂岩琢成,當年的琢痕早已是絲毫難覓,而今看到的是猶如鵝卵石般的圓潤。泰戈爾說,不是槌的打擊,乃是水的載歌載舞,使鵝卵石臻於完美。南社村的古井之美,則是萬千條井繩殫精畢力打磨的結晶。井口是凸凹狀的,像一個巨大的筆架,那橢圓的豁口,深者竟有半米之多。這樣的殘缺才是美得極致,是滄桑的最佳標識,它甚至讓人生疑:這是人工,還是天作?恂恂地走近井口,先看到的是長滿青苔的井壁,再看到的是銀光瑩瑩的水,再再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倒影——準確地說,是自己的頭影。倒影給我片刻的迷蒙,今夕何夕,已然不知。
沿著小巷走往深處,才發現小巷是縱橫交錯的,折拐處全是九十度的角。有高低起伏的石階,沒有傾斜,沒有蜿蜒。這種方正的格局透露出對傳統文化的尊崇。每一條小巷都有幾座民居。與巷子高高的青灰磚牆相襯,每一座民居的大門都極為醒目、精美。門框是紅石砌成,石上雕有各種香花芳草。大門上方多有門樓,上面的木雕美輪美奐,內容為諸如「桃園結義」、「老萊娛親」之類禮義忠孝的故事。大門的一側,也有人家在牆上修一個小龕,陳香裊裊,供奉著土地爺的塑像。觀瞻了幾戶,才知道這里的民宅和「家廟」其實是二位一體的。祭拜祖先可以去祠堂,也可在自己家中。家家戶戶的堂屋正牆的中央,都供奉著祖先的牌位,每逢祖上的誕辰忌日,必定要在家中舉行祭祀。南社的家祀之風,沿襲至今。家廟合一,這種多元文化共生共存的景觀,值得今人深思與歌詠。
看民居,看祠堂,最讓我肅然起敬的,是那些大門、廊柱上的對聯:
三春柏葉行三爵,
五惱芙蓉發五枝。
小照自題個中難查這田地,
靈乩有贈孤影惟堪傍水雲。
聚子姓一堂,為穆為昭萬世羹牆如見,
祀祖宗百代,報功報德千秋俎豆生香。……
我留意過不少古城古鎮的對聯,南社村的對聯,卓爾不群:辭章絢麗不失清新,趣味優雅不失野逸,意境高古不失天然。南社村,究竟有著怎樣的歷史背景和人文淵源?在我帶著崇敬和疑惑苦苦思索之際,又一副對聯赫然入目:「烏衣世胄,玉樹家風」。心頭一個驚叫,即刻想起劉禹錫的「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南社真的是謝氏的后嗣?走近這個宗祠,得到的是一個激動不已的答案。南社人的祖先,正是那個樂與王羲之沉醉山林、煮酒論道的東晉大政治家謝安!正是那個與其叔謝安運籌帷幄,以八萬精銳大敗百萬秦軍、創造了古今中外戰爭史上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淝水之戰的謝玄!正是那個娶王羲之外孫女為妻,撥雲攬月,傲吟山林,陶然忘機,連李白也心悅誠服地感叹「吾人詠歌,獨慚康樂」的山水詩鼻祖謝靈運!
找到了根基,其餘風流韻,隨處可觸可聞。祖先們仕途的輝煌和苦厄,隱居的苟安和被誅於市的慘烈,讓謝家的后裔對天道和人生有了深刻的認知。借著躲避戰亂,子孫們輾轉遷徙,天才地發現了嶺南的這塊風水寶地。南社人於政治心有慼戚,又不甘頹靡偷生,代代晴耕雨讀,文武兼修,一個小小的南社,在明清竟有數十人中了舉人、進士。南社人憎惡戰爭,又能在民族危難之際挺身而出,不惜馬革裹尸。晚清謝遇奇,跟隨左宗棠平判新疆,戰功卓著,被慈禧御封為建威將軍,榮膺一品。南社人一邊吟哦著「高齋日抱白雲眠,竹籟松濤落枕邊。贏得樟崗當屋角,雖貧不廢買山錢」,一邊把握住時代的脈搏,當今的南社村,已是年净收入兩千萬元、净資產三億的富裕之村了。南社村的民居,雖然大多人去樓空,在任一間空房里,見不到蛛絲,找不見鼠糞。有幾處斷壁殘垣,亂石崢嶸,草木萋萋,絕無衰敗之氣。南社村的巷牆、院牆,偶有斑駁脫落處,南社人沒有修補,我猜想是不忍修補,讓它們永葆本色。這與盛行的修舊如舊而弄得不倫不類相比,南社人的品位要高出許多。今日的南社村已經是著名旅游景點,南社人似乎并不樂意去宣傳,他們看重的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想想外地那些聲名日隆的古城古鎮,游人密擠,商鋪喧鬧,亂象叢生,醜聞不斷,讓多少有識者痛心疾首!南社,沒有一間客棧,沒有一家餐館,沒有一聲叫賣。在商品大潮面前,南社村宛如一個美麗端莊、智慧超人、靜習女紅的處子,誰能不為她的纖塵不染、一清至骨而悠悠赞叹呢?
傾慕與眷戀阻止不了別離。再次站在橋上,凝望池塘。此時的倒影更具魅力了。倒影里暗暗浮上濃郁的香味,那定是千年的書香,縷縷沁魂。倒影有了微妙的聲音和鏡像:有長者獨坐幽篁,有壯者荷鋤而去,有牧童橫笛牛背,有幾個手持線裝書的人笑看曲水流觴;古琴的聲音委婉幽澄,舞女們踏著平平庂庂的節律,且歌且吟,呼之欲出,剎那間滿塘詩意氤氳,迷醉了天空。南社的倒影,刻錄并上映著農耕文化、廟堂文化、士大夫文化的行走踪跡,它比岸上堅硬的建築、比圖書館里的資料更真實更可親。做一個南社村的村民吧,哪怕只是倒影里的一葉一草,——我思忖著,我知道這想法是荒唐的,屬於「窮奢極欲」。不過,我依舊為自己慶幸,我已把南社的倒影收藏於心底,那是暮年的最佳的皈依,是可以安葬我的精神家園。有了皈依的人是多麼充實和幸福,以后的每一天都會如此這般詩意地栖居,都會感恩大自然的至至厚愛,感恩人生的充實豔麗,哪里還有什麼遺憾和怨恨?
南社的倒影,但有日月,便會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