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在社交媒體的帖文、網上新聞,背後的寫手未必真有「手」在「寫」。生成式人工智能(AI)的撰稿能力越來越高,文字工作者甚至認為AI將會威脅生計,扼殺人類的創意。
香港大學曹智杰博士與香港中文大學盧嘉莉(Collier Nogues)教授進行名為「大數據時代的創意文學」研究,探索生成式AI能如何融入創意寫作,激發作者靈感,同時不忘思考當中的倫理問題。
記者專訪兩位學者及參與研究的學生,了解他們如何評價AI的寫作技巧,以及探討AI對文字工作者將造成什麼影響。
香港大學曹智杰博士(左)與香港中文大學盧嘉莉(Collier Nogues)教授(右)。
香港大學核心課程事務處副主任曹智杰熱衷於融合遊戲、故事以及AI等於教學中,研究AI創意寫作項目,源自他的多元興趣。
盧嘉莉現於中文大學英文系任教創意寫作,她指研究項目吸引之處,在於文學與多媒體的融合,而且可以引發對著作權的討論。「我希望協助學生透過創作獲得成就感。當使用生成式AI進行創作時,作者還能否宣稱作品是自己的,或從中獲得成就感,這都是我想知道的。」
項目的首項研究聚焦於學生在英文創意寫作時如何運用AI解決問題,以及AI如何擴展學生的創作力。兩位學者邀請16名大學本科生參與研究,使用Rytr、ChatGPT、Midjourney等近年流行的生成式AI軟件,生成文字和圖像,輔助他們創作詩歌或短篇故事。
曹智杰解釋,使用AI生成圖像,可以擴充學生的想像力,激發靈感,從而輔助文字創作:「視覺藝術是刺激創意和想像力最直接的媒介。AI能幫助學生將故事或詩歌視覺化,為作品奠定基調,讓他們更容易進入寫作狀態。此外,AI生成的圖片充滿不確定性,偶爾會偏離學生的期望,促使學生調整、修改這些偏差,從而激發新的觀點。」
參與項目的學生使用AI生成的文字與圖片輔助創意寫作。(圖片經學生授權使用)
學懂與AI「共舞」
在歷時8星期的研究中,兩位學者讓學生自由選擇程式、寫作內容與主題,透過同儕評審和團體訪談了解使用AI創作的體驗。
曹智杰表示,他們在學生面對困難時不會提供解決方案,讓學生自己解難,確保研究的客觀性,同時締造師生平等的學習環境,「當老師被標籤為知者,學生為無知者,便會產生權力差距。學生依賴老師,會限制其想像。」他續指,生成式AI日漸滲透人們生活,「作為教育工作者,希望能培養學生利用AI解難的技能。」
參與研究的學生每人都完成了一份圖文並茂的文學作品,盧嘉莉指出,許多學生說自己不會畫畫,AI如同插畫師般能為文字作品增添色彩。
學生Mono向記者表示,她的作品以自身受創的經歷為主題,但提筆時卻感到難以啟齒:「但當我看到AI生成出我腦海中的畫面,我感到被理解。在回憶創傷的路上,AI讓我不再感到孤單,更容易吐露心聲。」
學生Mono的作品《kitty》(局部),以女孩面對性創傷的陰影為主線。(圖片經學生授權使用)
AI有助學生進入寫作狀態,但許多學生發現,AI有自己的「想法」,形成創作上的問題。Mono最初使用AI生成一幅關於「創傷」的圖像,她輸入「創傷後遺症」關鍵詞後,AI生成了一名男士兵從戰場歸來的圖片,與她的經歷沒有半點關係。她表示,無論她怎樣調整關鍵字,生成的圖像依然無法反映她曾經受過的傷痛。「於是我放棄挑剔AI生成的圖片,而是從圖片中汲取靈感,注入寫作中。AI有自己的想法,使用者須學習如何與之『共舞』。」
曹智杰坦言,學生均因為AI的「思想偏差」而有所啟發。如學生Winky表示,作品以信件為主題,她在Midjourney輸入「Letters」(信件)時,卻獲得了四張內含「字母」(英文同為Letters)的圖片。「這令我意識到與AI對話必須非常具體,同時讓我反思自己的主觀性。」她續指,AI的「錯誤」激發了她的聯想,思考一語雙關在作品中的潛能。盧嘉莉補充:「有一位學生想以紅色為主題,AI開始生成許多紅色花卉圖像,後來呈現越來越多女性圖像,出乎學生所料。但這也給予她靈感,在寫作中融合『女性』和『花卉』元素。」
學生Winky發現,AI具備良好的寫信能力,啟發她以書信形式創作文章。(圖片經學生授權使用)
AI寫作語氣死板
相比圖像,學生對AI生成的文字評價較為負面。
Winky表示:「AI擅長寫實用文,如信件、論文等。但要擺脫既定框架,卻不如人類靈活變通。如Rytr生成的故事只會遵從起承轉合結構;ChatGPT會自動避諱『兒童不宜』話題。創意寫作應該沒有規限,甚至需要作者打破常規。現階段用AI寫作,還不如靠自己。」
學生Cherie對Midjourney生成的水彩插圖十分滿意。(圖片經學生授權使用)
學生Cherie也認同,AI經常輸出陳腔濫調的內容,例如要它描述一個苦惱的人,有一半人物都受愛情困擾,而且寫作語氣死板,未能模仿人類複雜的情感。
「假如要它以警戒的語調寫一篇浪漫故事,它只能在警戒與浪漫之間選其一。除了激發靈感,我不認為AI對創意寫作有幫助。」Cherie肯定地說。
Winky補充:「雖然AI的文筆冰冷、乏味,但它的措辭恰當,結構嚴謹,比我寫的信要好。我能在它的基礎上加入自己的創意,省下功夫。」亦有學生反映AI有助建議寫作主題或角色,以及為文章的用字、結構、節奏提供回饋,完善創作。
AI創作暗藏危機
曹智杰和盧嘉莉證實,AI的不確定性可以刺激作者轉換角度思考。但AI同時恍如計時炸彈,暗藏隨時爆發的倫理問題。
盧嘉莉表示,資料與數據是AI學習的唯一方法,若資料庫本身存在偏誤,AI便會重現偏誤。「AI程式受訓於網絡上大量未經證實或過濾的資料,它生成的內容將體現網絡上的所有偏見,如種族主義、性別歧視、同性戀恐懼等。」
兩位教授向學生示範如何使用AI生成圖像時,輸入關鍵詞「壓力大的大學生」,生成的圖像幾乎全是白人男學生。
「問題變得顯而易見,我面對着一班來自本地頂尖學府、充滿壓力的大學生,但沒有一個符合AI生成的學生外貌標準。」盧嘉莉表示,研究項目能讓學生反思生活中隱藏的偏見,偏見如何在輿論、媒體,甚至創作中具體化。「學生要思考如何讓指令更精確,抵銷AI的偏見。」曹智杰強調,若假設AI是中立的、不偏不倚的,將會十分危險,他認為:「社交媒體剛出現時,並沒有人能預知它後來的巨大影響力,也沒有完善的法例規管。科技發展迅速,若繼續以後知後覺的心態面對AI,會更難控制局面,或逆轉損害。」他指生成式AI的道德討論應要跟上科技發展的腳步。
兩位學者均認為,學校限制學生使用AI,並不能確保學生得到平等的學習機會,因為擁有更多資源的學生可從其他途徑使用AI,「給予學生無限且平等的AI使用權,同時推動AI的倫理討論與教育,才更重要。學校應幫助學生提高對AI的認識和批判性思維,同時在不損害道德的情況下利用其好處。」曹智杰認真地說。
現階段的AI寫作技巧也許並未成熟,但今年美國劇作家協會曾發起長達數個月的罷工行動,提出要規範製片公司「聘用」AI編劇的訴求,可見AI的寫作潛力不容小覷。
兩位學者怎樣看待AI取代人為創意的焦慮?
曹智杰認為:「目前生成式AI尚未能體現人類細膩的情感。文學、藝術不僅是現實事物的重現,而是作者透過感覺事物、融入自身體會創造出來的。AI具備不錯的重現能力,但未達到藝術所需的精神意會。」
盧嘉莉則指:「我常強調寫作要有新鮮的想法、一鳴驚人的文句。這些都不是AI的強項。而且,即使在沒有約束下,學生普遍不會用AI代筆,因為創作本身是愉悅的,這亦是畫家、作曲家會不停地創作的重要原因。」
【科技微觀】記者實測 AI作品難觸動人心
記者實測Rytr(上圖)與ChatGPT(下圖)的寫作能力,發現AI生成的文字淺白、刻板,欠缺人類的情感。
為測試AI的寫作水平,記者運用了兩款AI軟件Rytr與ChatGPT,仿效學生的寫作主題,讓AI生成中文短篇故事。
首先,記者在Rytr輸入「苦惱的男人」,軟件生成一篇500字的短文。AI故事講述一位工程師工作表現優秀,卻不獲賞識,回家後還要面對婚姻問題。堆積的壓力使他變得憂鬱,最後他尋求心理輔導,學會改變心態,獲得快樂。Rytr筆下主角,除了性別、職業外,並沒有其他關於個性的描述,讀者無法了解主角的性格、行為動機。而且,AI生成的文筆直白粗略,欠缺修辭技巧,常以兩字形容詞描述角色的感受,如文章的情感核心「苦惱」,就是以「苦惱」二字帶過,難讓讀者切身體會主角的苦惱何在。綜合而言,此文文筆乏味、內容沉悶,散發一股「AI味」。單是短短500字,已經完美「演繹」了上述學生對AI的負面評價。
記者再嘗試輸入更具體的指令:「以第一人稱寫一篇關於主角離鄉求學,與年邁父親道別的故事,抒發主角對年少不懂珍惜父愛的自責。」有了故事框架的引導,AI生成的劇情不像之前般陳腔濫調。第一人稱的敘事彷彿能讓AI代入故事,加入對人物的細緻描寫,文筆也較為生動。例如在故事高潮,父親病危,主角回鄉探望的片段:「進門時看到他脆弱的身影坐在椅子上,眼神中透露出無盡的愛。我趴在他身旁,痛悔地告訴他我多年來的忽視和自責。父親輕輕地摸着我的頭,說道:『重要的不是過去的遺憾,而是我們現在能夠共度時光的每一刻。』」
AI文句不留曖昧餘地
記者再用ChatGPT修改Rytr所寫的兩篇文章,發現比起Rytr更為細膩。
「當我踏進家門,父親的身影柔和地映入眼簾。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彎曲的背影顯示出歲月的痕跡。我注意到他的手輕輕顫抖着,卻努力地穩住,彷彿一場微風就能將它們吹散。」
記者再指示ChatGPT以相同的主題另寫一篇故事,但它生成的劇情卻與Rytr雷同——主角的父親身患重病,主角返鄉探望身體虛弱的父親時深感愧疚,終獲父親原諒,解開心結。
同樣是寫父子情,朱自清的《背影》可謂最佳範例,朱氏以淺白的文字抒發對父親的思念與愧疚,而且,對年邁父親固執與笨拙的刻畫,令父愛更富層次,讀者更易被觸動。相反,AI所寫的文句不留曖昧餘地,如「眼神中透露出無盡的愛」俗氣淺白,難以感動讀者。
經過連番測試,記者發現AI只會依循三幕式結構寫故事,經常以皆大歡喜的形式收尾,結局老套,甚至像在說教。而且,文中偶爾會出現文句不通順、語法有錯的問題。
人類具有識別弦外之音的能力,AI則欠缺社會化的經驗以及人類的認知能力,不能識別及利用言外之意。更重要的是,作家會在寫作中留白,讓讀者自行意會,這一點,更是目前AI難以做到的。(記者 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