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劍
1
那一年,我蹣跚學步,爬出祖屋門檻,瞪大眼睛看世界。第一幀影像竟然是兩個門神,但不是身穿鎧甲、披堅執銳的尉遲恭、秦瓊,而是騎紅駿馬、黑駿馬的解放軍戰士,一左一右,騎在高頭大馬上,雄睨街閭。那戰士盤馬彎弓,馬踏飛燕,仰天長嘯,有點像我後來在南陽漢象館看到的楚霸王烏騅,更似唐太宗昭陵六駿,從石雕里蹦了出來了,天馬行空。馬鞍上的士兵身著綠軍裝,頭戴綠軍帽,掛披風,春天的風一吹,撩起一片和平安詳的日子。兩個士兵的胸前都手衝鋒鎗,魁梧、英俊,儼然是白袍小將御風而來。
三寸金蓮的奶奶不見我在堂屋,蓮步搖曳,身姿像風中的燈苗,喊著我的小名,跨出門檻。見我站在門框旁,小手伸得高高的,摩挲兩個戰士坐下肥馬屁股,笑了,額頭皺紋犁出一臉慈航,看看我,又看看年畫上的戰士,怔然,然後驚呼:上等兵,我家的上等兵喲!
我兒時的綽號,由此而來。奶奶一語成讖,註定了我今生,必然一輩子扛長槍,吃皇糧。
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時的新派門神,就是解放軍兩個上等兵的青春留影——,他們的原型,很可能就是像麥賢德、蔣子龍一樣的上等兵,魁梧的身影留在了每家每戶的門上,雕花玻璃上。
2
去看麥賢得吧!那個激情年代風一樣消失了,可影子還在。
那天下午三時許,大巴車停在汕頭市中山中路一個丁字路口。下車,過斑馬線,品鑑嶺南採風團長蔣子龍拄著拐杖,走在最前頭,老夫人緊隨其後。他的腳摔了,傷筋動骨,有點瘸,可一路軍人步伐,挺胸抬頭,眼睛平視前方,身後遺下一串鏗鏘。
路有點遠。過了斑馬線,右拐,拐至林陰道。前行四百米,再左拐,是一條小街。小巷深深,海軍干休所藏身於此,一個英雄藏在民間閭巷,一藏就是五十五載。
走到巷頭了,一座鋼筋焊的半拱門,鑲有紅五星,上書宋體,海軍干休處。我環顧左右,樓太破舊了,上個世紀六七年代的建築余痕,密密電線和防盜窗,像一個個蜘蛛網,將一個英雄時代與她的勇士,塵封得很深,藏得有點蓬頭垢面,藏成了一段陳年往事。
門衛沒有擋。再右拐,沿雨簷下前行十來米,端頭處,就是麥賢得的家了。前後左邊三處高樓聳立,自然圍成一個角隅,隔成一個小院落,有三十多平方,不大,但獨成一統。仰首,老樓端頭一二層打通,改為躍層。麥賢得和夫人李玉枝站在天井裏迎接我們,這是中國作家一次集體探望。英雄何處?在閭巷深處,雖然前面站著一個熟悉的面孔,可淹沒人海里,依然是一位鄰家大哥。蔣子龍領銜,陳世旭、王久辛、邵麗、金仁順、鮑十、武歆和我緊隨其後。這一群文人,鋼鋼地,一位中國作協前副主席,四位省作協主席,三位中國作協全委,名字如雷貫耳,可是站在麥賢得面前,儼然隔了一道門檻,偶像與粉絲,英雄與凡人之間,隔著一條年代鴻溝。其實又什麼都不隔,就像見到多年的老朋友。大家簇擁麥賢得夫婦,先拍單人合照,再拍集體合照。麥家夫婦佇立正中央,有點眾星拱月。可是麥賢得不是月亮,看得出,他對眼前的一切,似乎很陌生。那場五十六年前海戰,他的腦部嚴重創傷,腦漿溢出,大腦溝壑縱橫的脈絡亂成一團麻,腦電波減弱了。對追星之舉,他一點也不帶電,心靜若止水,靜得像一位大將軍,又像皮影戲的一個偶像,但面子上,不失半分禮節。
熱鬧該收場了,潮水般湧進屋裏。麥家客廳不算小,進門右側有間小屋,為麥賢得書房,擺滿文房四寶。還有幾張大字掛着。客廳一分為二,前邊是隔斷,顯然是宿舍樓走廊改造的。穿過格子門做的屏風,進屋,正廳擺了一套紅木家具。如果我沒有猜錯,應為紅酸枝,終於給人一種安慰感,畢竟英雄生活在潮汕富庶之地啊,沒有我見過的那些老紅軍、老八路家裏寒酸、簡陋。走進新時代,英雄淹沒在人間煙火里啊。
茶几上茶霧浮冉。我有點愕然,蔣子龍落上座,坐在沙發中間,麥賢得坐左側,抽上礦泉水,煮沸,親自給眾作家沏普洱。夫人李玉枝坐右邊,陪蔣子龍和大夥說話。老蔣將拐杖置於一邊,對麥賢德說,我兩同為海軍,您是一九六四年兵吧,我是六0年老兵,我是上士,你受傷前應該是上等兵,。雖然不同艦,但我們都是輪機兵出身啊。按軍中規矩,我是您班長。天呀,我怔然,蔣子龍不遑承認,原是老兵出身。他當兵那年,我剛一歲半,真是老資格喲。麥賢得沉默寡語,沒有接蔣子龍的話茬,仿佛十八歲當兵的歷史,於他,毫無一點印痕,默默地在一旁沏茶。抑或因為看到我一臉訝然,蔣子龍突然從懷裏掏出一個紅色的小本本,退伍軍人證,袖珍版的那種,紙早已發黃,他翻開紅本本第一頁,一張免冠照片,指了指退伍證上的軍銜:上士。翻至尾頁,則是第二任元帥國防部長的龍飛鳳舞,那個狂熱年代我們所熟悉副統帥的簽名。我有些好奇,想上前拿過來看個究竟。蔣子龍神情嚴峻,緊緊地攥在手中,不肯示人。是文物嗎,這般珍貴?!一份褪色的士兵退伍證,揣在懷裏,捂著體熱,不想與眾人分享。蔣子龍演得是那出戲呀。懷舊,懷念十八歲當兵的青春歲月,作證,證明自己曾經與人民海軍一起走過從前。他終於道出了真象,你們不知道,它可靈啦!蔣子龍將退伍證舉在空中,說他經常坐高鐵往返於京津之間,每次候車大廳排老長的隊,等的人不耐煩,且還站著,看到有人執軍官證、退伍證,走軍人通道,優先上車,暢通無阻。他問了一句,八十歲退伍老兵拿小本本算不算數?當然算了,乘務員說,只是退伍證都行。於是,回到家中,他翻箱倒櫃,找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退伍證,揣在內衣兜里,每次上高鐵,登機,拿出來示人,處處優先,優待,比什麼證件都管用,解了老人候車擁擠之苦。麥賢得對軍人優先沒有認知感,春節前,他與老伴在廣州當警察的兒子家住一段,是坐著私家車回來的。
普洱茶端上來了,每人一小盞。是熟普,茶湯純如米湯,呈琥珀色。品之,略有點回甘。麥賢得靜心奉茶,李玉枝與蔣子龍交談,乃一位軍嫂與老軍人間的話題,麥賢得坐在一邊靜聽,無語,似乎這一切榮耀、寂寞、喧囂,皆與他無關。
3
真的忘了嗎?那場海戰,那些前塵往事,都被南海的熱風冷雨吹落了,吹成一碗茶湯中的一個泡影,面前的這個真實的面孔,曾在一個少年心中,掀起狂濤巨瀾。浪拍嶺南,潮汐退卻之後,滄海水沫,澄清成一把紫沙壺。一壺清泉煮河山,一盞紅茶映碧海,映照江山家國,倒映著一個英雄漫漫的人生。
我抬起頭來,凝視堂廳里的合影,與其說是家藏,不如說一個士兵光榮與夢想的時代櫥窗。共和國的五代領導人,除改革開放總設計師外,皆接見過麥賢德。十大元帥,有三位與他合影。何待殊榮,一個士兵獨享!這些照片顯影的年代,最醒目一張黑白照片,依稀記得,我少年時代看過。遠逝的歲月,一剎那被激活了,因了麥賢得。那是一九六五年冬天吧,上小學的我放學歸來,彩雲之南,板橋夕照,老街,西風拂銀樺,將兩排樹與一群少年影子拉得很長,變形成巨人,投影在石板路上。行至大隊部,只見櫥窗里的照片換了,標題寫着海軍戰鬥英雄麥賢得,第一張大幅照片,黑白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接見麥賢得。時間是北方嚴冬,照片上的麥賢得載了一個折絨帽,穿着冬裝,在毛澤東與他握手的瞬間,驚訝地張大嘴巴,八枚牙齒全露出來,而佇立兩人中間的副統帥,胸前戴著「為人民服務」的徽章,上別毛澤東像章,也張著嘴唇,神情飛揚凝視著麥賢場。我當時第一感覺,麥賢得的樣子像是在在做夢,驚訝,疑在夢中,一個站在雲端的偉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豈能寵榮不驚,魂不守舍呢。那天晚上,我站在老街上,是一個少年對英雄的仰望。與麥賢得的距離,一如五十多年後,坐在他家椅子上,平視著他,僅隔了三米遠,完全不一樣。彼時,一個海戰英雄在少年心中,離得很近,也很遙遠,所謂近,麥賢得的故事、歐陽海之歌,是我們那個年齡段的標配,而我的從軍之志,作家之志,從某種意義上,就因麥賢得而起。他一戰成名那年,表哥從雲南藝術學院畢業,受麥賢得英雄之舉的影響,投筆從戎,到昆明軍區十三軍當了大學生士兵。那個年代,大學畢業去當兵,鳳毛麟角,自然受到各方關注。不久,表哥在《雲南日報》發表一篇文章《我是一個兵》,大意是說在麥賢得、歐陽海等英雄影響下,千里投戎機,完成了一個大學生到普通一兵的涅槃。 表哥之文不過一千多字,比豆腐塊大一點,可在我們那條老街,爭相傳頌,不啻是一位大名人,堪與麥賢得媲美。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說表哥文章登上省報,無不露出艷羨之色。我站在大人中間,突然冒了一句,長大了我也去當兵,當記者,寫文章到全國去發。大人面面相覷。也許那一刻,一個少年文學種子埋下了。那時,麥賢得離我很遠,像莽崑崙一般,高巍入雲端。表哥卻離我很近,像老街北邊的老巴山,召喚我:北去,北上。十六歲高中畢業,我從軍了,遂了奶奶的上等兵夙願。記者夢未圓,卻超常發揮,成了軍旅作家,出版七百萬字的文學作品,拿下全國、全軍文學獎,待我爬到山頂時,發現前方已無山了。
憑欄觀南海,披襟岸幘,寂寥無人會。真想向大海喊一聲,麥賢得,你在哪裏?
4
麥賢得就坐在我對面,家裏很熱鬧,我幾次向他夫人李玉枝提問,都被打斷了。蔣子龍坐在紅木沙發上,與李玉枝侃侃而談。在我青春歲月里,蔣子龍與麥賢得一樣,也是一座山。我看着這座遠山,走向文學之途。
十九歲那年,在湘西一座小縣城駐軍大院裏,我當上團政治處書記,一個23級小排級軍官。這時,正值中國改革開放元年,蔣子龍發表了《喬廠長上任記》,一文名震神州,洛陽紙貴,定鼎了改革文學之父的地位。我被那篇小說的慷慨悲涼所染,認定作者必有軍人血性。從報紙連載剪了下來,一篇接一篇,製作成剪報本。從湖南到武漢讀軍校,再返湘西,然後入京,許多書籍都丟了,唯獨帶着那個剪報本進京,一直留到現在。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影響了我的文學風骨。然,這僅僅是個開始,後來我當了專業作家。後來,在中國作家協會開全委會,他是副主席,我是全委,他在台上,我在台下,我總想想他表達敬意,卻總不好意思邁不開那一步。這次在南澳海邊,前方是滄海,我走近蔣子龍,提及此事,他風輕雲淡一笑。我恭請道,蔣老師,合一影吧。他說好!於是,我們站觀海的平台上,背後是南海,我站在蔣子龍左側,與自己青春時的偶像合影。車上發了朋友圈,一些文友驚呼,太像啦!我悄然叩問:像什麼呢,容貌像,還是氣質同,是戰友、師長,老兵與新兵,首長與下屬,還是父輩與晚輩,都是,也都不是。那天晚上,文友請採風團吃飯,喝的是二十年窖藏老酒。我將桌上的分酒器倒滿,向蔣子龍致意。告訴他,在北京與蕭立軍大哥相聚時,他常提您,稱天津蔣大爺,說您年輕時豪飲,常喝茅台。蔣子龍哈哈大笑,說那是改革開放之初,我在廠里當車間主任,時有稿費。食堂的茅台酒四元一瓶,一次花一元,買二兩半。用鋁飯盒裝酒,雙手捧著,走路一顛簸,茅台醬香就溢出來了。工友聞到了,說老蔣,買酒呢。於是,人見人喝,一個人喝一口,未到宿舍樓,就喝光啦。
哈哈,我舉起分酒器,說,蔣大爺,二十年窖藏茅台,我喝一個雷子,敬您!
蔣大爺多土,去掉大字。蔣子龍字正腔圓糾正道。
好,我望了一眼手中的雷子,酒膽十足,蔣爺,敬您。
一飲而盡,頓時,我面染三月桃花。
5
該走了,組織探望的人說,與麥賢得說話,時間不能長,聲音太嘈雜,他受傷的大腦受到刺激,會莫名發脾氣。我們遂起身告辭,蔣子龍拄著拐杖,走到門前,與麥賢得握手作別。我驀然回首,看到兩個人面孔和善,將近耄耋之年,仍精氣神十足,軍人身板筆挺,突然想到一歲半時,爬出老屋,看到的戰士門神。當年青春年少,麥、蔣同為上等兵,乃白袍小將;今日垂垂老矣,仍廉頗未老。一個授「八一勳章」,一個入選一百名改革開放傑出貢獻人物,皆共和國英雄豪傑也。想上午在澄海區藍氏通祖祠神遊,見兩扇大門畫有兩尊門神,鎧甲護身,身掛寶劍、箭匣,手持靈蛇、雷火,臉譜誇張,太戲劇化了,神情過於凶煞惡煞。而不像麥賢得、蔣子龍這兩尊當年的上等兵,風雅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