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所在的騰格里沙漠邊緣的蘭州軍區某師新聞幹事張日景老師從汕頭探親歸隊，他給我們各團的新聞幹事每人帶了一塊走私手表，很便宜，記得是50元一塊。這件事很快被人向上級作了匯報，張老師受到了嚴厲的批評，之後，就從師首長的「紅人」，變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沒人敢沾、見了他要繞著走的人。我看不慣，甚至有意去他與辦公室緊挨著的宿舍玩，他呢？則每毎小心翼翼地對我說：你還是少來我這兒吧，讓人看到對你不好。遇事先替別人考慮，這樣的人會有什麼問題嗎？不過，張日景老師最終還是因為這件事轉業了。我每每在報刋電視上看到汕頭或說起汕頭人來，我都會想起這塊「走私表」和為此而付出代價的張老師。人說：看一個人，不要看他得意的時候如何，要看他失意的時候是不是心裏還裝著別人、為別人好。所以，張日景老師的質地是優良的 — — 這是我對汕頭和汕頭人最初的印象。

    汕頭歷史悠久。據考證，有一萬年以上的人類生活史，有八千年的史前文化和五千年的人類文明。夏商周三代屬百越之地，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214年）設揭陽縣，隸屬南海郡。遙想當年，秦始皇移民廣西40萬，經年累月地修建「靈渠」，而建成「靈渠」的那一年，剛好也是揭陽建縣的公元214年。我想，這應該絕對不會是巧合，而很有可能是「靈渠」建成前後，大秦帝國為規劃統一天下，一併頒布設立的。而修建「靈渠」的那40萬移民及其子孫，據史載，秦國有令不得回返，所以也很有可能流散於就近的嶺南各地生根發芽、一代一代作了嶺南人而於此繁衍生息了。潮汕地區富饒美麗，肯定少不了移民遷入。這在我對汕頭的初次踏訪中，就有很多蛛絲馬跡的發現，尤其對汕頭人質地的考察，更堅定了我的這一猜測。

    當今世界流傳著「三個一千萬汕頭人」的說法，即：一個海外一千萬，一個內地一千萬，一個本埠一千萬」，為什麼汕頭人的三分之二都在家鄉之外闖蕩呢？他們的這種敢闖敢拼的精神源頭來自哪裏呢？遙想秦國曾有一朝宰相，是大商賈呂布韋當朝，而首都咸陽乃是當時世界最大的商貿中心，秦自贏渠梁時的丞相至郡縣鄉里的官員，都是用高薪誠聘的外國士子，想想看，這些士子們當了官豈能忘了家鄉的爹娘而不隔三茬五往家送東西？又豈能不重商護商？滿朝文武，淨是外鄉人，這架式，這氣魄，這膽略！即使今天放眼古今中外，世界上又有哪一個國家能有如此的壯舉 — — 把自己的國家全部都交給外國人來管理？而當時的首都咸陽則匯聚了世界各地所有能來的商人在這裏經商，如此之龐大的商貿市場的運行，這其中如果沒有蘊含著一個合理的商業理念和模式，是很難正常運行發展的。不怕小，所以才不怕大；敢於擴大，善於擴大，能夠擴大，以大來淘小，又以小來匯成大，狂野的商貿文明，這其中蘊含的精神，必定光芒四射，流播廣遠。所以，我想這種精神勁頭兒與當今「三個一千萬」的汕頭人的精氣神兒，是不是酷似乃耳？在中國，黃光裕、馬化騰的名字叫的噹噹響，汕頭人都以他們為驕傲，豈不知整個汕頭遍地都是工廠，產業鏈呈球形展開，遍布全世界，把生意做大做強的又豈止一個兩個？汕頭人的氣魄，膽略，是不是也有點兒西北的大秦味道呢 ？

    敢闖敢拼，固然是汕頭人不言自明的質地。其實，在這個闖與拼的後邊，還緊緊跟着一個做事精益求精、永無止境的追求。關於這一點，我這次應《香港商報》來探訪，就看的非常清楚。在汕頭新福銜道的小公園，我看到一個賣水果的小店，不就是賣個水果嘛，能賣出個花兒不成？然而，人家就是賣出了名堂！他像我們師的張日景老師一樣，站在買水果人的角度上來琢磨賣水果，不求一次買的多，而求人路過順便就來買一塊（份）吃。你順便一塊，她順便一塊，姑娘一塊，小孩老人再各來一塊，生意自然就興隆的不得了。他是怎麼做到的呢？因為他賣的水果都是提前去了皮兒和核兒，一塊一塊切好洗乾淨，放在保鮮櫃裏，隨時隨地都可以取出來吃，有的還插上一個細細的竹籤子，像拿着根冰棍一樣方便。水果小哥指給我看習近平路過此地住足與他談話的照片，我問：他說什麼呢？小哥告訴我：他誇我會做生意呢。別人都是一斤兩斤的賣，他是一個切成兩半賣，賣精加工的品質，賣服務衛生和吃了放心，價格當然要高一點，你賣一斤的收入，不及他賣兩個的高；你賣完拉倒，他細水長流，錢是一個不少賺啊— — 這就是汕頭的後來人，做買賣和做事一樣，永無止境。

    在汕頭開埠紀念館，我了解了汕頭開埠以來的歷史事件和人物故事，但是給我留下難忘印象的，是展館的這座1907年建造的小洋樓，樓梯的鐵護欄與階梯的銅護板依然光可鑑人。且不說這樓設計的精巧別致，僅稜角質地的完美無損，一百一十三年啦，一個歷經百年以上磨難風雨之後的老美人，卻是小樓昨夜又東風— — 風流依然不讓當代啊！品質優良，當然源於人的質地優良。在「僑批紀念館」，我看到了大量的僑批和銀信，上面的文字全是俊秀的小楷，都很見功力。想想，一個匯款單，竟然寫出了汕頭人的文化基因— — 恭敬、虔誠、精心、恆毅，可以從這些僑批上，看到汕頭人的文化內涵與底蘊。我用手機拍了一個僑批，密密麻麻的有三千多字，逐字逐句讀完，抬頭看看信封上的六個大字：雙親大人安啟！令我心頭一熱，儘管都過去一百多年了，然而那寫僑批人骨子裏頭對父母雙親的感情，卻依然是那麼的濃烈真摯，那是汕頭人心底真正的呼喚，令我看後好一陣子的唏噓感嘆。

    人常說：睹物思人。在「陳慈黌故居」參觀，我就邊看邊「思人」。先說說這個故居的「皇宮起」的氣勢與格局，高大寬敞，坦蕩精緻，一看就是皇家園林的氣派，而內里的裝飾，尤其地、窗、門的拼圖紋案與材料的色彩形狀，又顯然是域外的風格。2014年5月，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所見王宮的裝飾風格，就與這裏的非常相似，由此我斷定：陳慈黌故居大氣壯觀的源流，乃來自於秦之後歷代皇朝以及官員的影響，而內在的裝飾則來自於域外的亞非拉歐。在這裏，我們可以感受到汕頭人的文野之雅，既注重自身的傳統文化，又能夠廣采世界各地之長，這種通透的納天入懷的精神，還真是有點老秦人的風範。這樣說來，我是不是顯得有點牽強附會呢？事實上，我們常說秦統一度量衡、統一文字與道路，其實，更重要的一個「統一」就是：統一用人。秦以降，用人的流動性，破除了地域的僵化與模式，使先進的生產管理與文化教育理念廣布於大江南北，這就是我猜測自秦代「靈渠」建成與揭陽縣同時於公元214年建立，以及之後的發展趨勢一定與秦的統一文明有著密切關係的原因。而汕頭人則始終堅持揚長避短，向內向外同時發展，不僅過去是這樣，今天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

    再看看「秦牧故居」的修繕與「秦牧公園」的建立吧？如果說汕頭人對物質文化的投入，展示的是「狂野」的一面，那麼他們在文化上的投入與用心，展示的就是「文雅」的另一面了。在我的心裏，散文大家秦牧與楊朔、劉白羽、吳伯簫等，一直都是我無比敬仰的泰斗級人物。秦牧的《長河浪花集》與《藝海拾貝》等作品，曾給予過少年的我無窮的啟迪和信心。他的散文作品集文史哲科學知識與常識為一爐，文字不僅感情飽滿而且內容也非同一般的紮實豐盈又生動鮮活。沒想到，在這裏遇上秦牧故居，而且能在「秦牧公園」里小坐一會兒！英雄所見略同，汕頭人與我的敬仰是一致的呵，在這裏我真是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早在20年前的2000年，汕頭人就開始了對這位現當代中國散文大家故居的修繕和相關文物的徵集工作，據介紹，僅秦牧夫人紫風，一次就捐贈了100多件，包括秦牧的主要作品和生命最後一刻留下的手稿、眼鏡和圓珠筆，使大先生家的這座建於清末民初的故居，實現了修舊如舊不說，還將故居外不遠處的空地劈為「秦牧公園」，可見汕頭人是非常有心又有遠見的，他們要把自己尊崇的文化大家當作鄉土之上的神明來敬仰，以期獲得文學巨擎的光芒照耀，使他們世世代代的子孫，永沐文化的陽光；而秦牧文通天地古今與中外智叟的弘達之精神，我相信，也一定能世襲汕頭人民的子子孫孫— — 而再領風騷……

    說完「文雅」的秦牧，就不能不說說「狂野」的鄭信，即他在泰國吞武里建立的王朝。那是最可見出汕頭人開疆拓土，一往無前精神的大事件，也更可以看出汕頭人深受秦帝國的統一文明的深刻影響，把統一的理想，付諸於統一的意志和行動，於域外邦國實現偉大統一的一個壯舉。史載：泰國最受人民尊敬的五個大帝，有三位是中國後裔，且都是汕頭人，即，吞武里王朝的達信（鄭信）、曼谷王朝的拉瑪四世和拉瑪五世，他們都是汕頭人與泰國人的混血子孫。其中1767年泰國被緬甸貢榜王朝滅亡，被納入緬甸版圖，是中國汕頭人後裔達信率領泰國人用兩年的艱苦搏殺，把緬軍趕出了泰國，並依中華文化的統一文明的思想和意志，盪掃其它障礙，實現了泰國的統一。所以，在泰國人的心目中，達信就是他們的民族英雄，被他們尊之為自己的大帝，還把每年的12月28日，定為「鄭皇節」，以紀念他的偉大功績。由此可見，世界大同的中華統一的文明觀，是發於中而興於世，在歷史漫長的道途中，一直被後人所踐行著，也證明著它強大的生命力，思想力。而在我看來，鄭信在泰國的成功實踐，不過是汕頭人後裔的又一次狂野追求的完美實現，而其中的統一王朝的建立，是不是可以說是汕頭人「文雅」與「狂野」的一次融合與定型呢？文野之合謂之雅。我覺得以此來概括汕頭人，似乎也挺準確的，不知然否？

    2020.1.17. 於北京301醫學中心416室草

    王久辛：首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獲得者，首屆方志敏文學獎詩歌獎獲得者。先後出版詩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海》《香魂金燦燦》《初戀杜鵑》《對天地之心的耳語》《靈魂顆粒》《大地夯歌》等8部，散文集《絕世之鼎》《冷冷的鼻息》，隨筆集《他們的光》，文論集《情致 •格調與韻味》等。2008年在波蘭出版發行波文版詩集《自由的詩》，2015年在阿爾及利亞出版阿拉伯文版詩集《狂雪》。曾任《西北軍事文學》副主編，《中國武警》主編，編審，大校軍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