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汕頭遇到老味道

汕頭遇到老味道

責任編輯:實習生怡婷 2022-06-13 11:27:57 來源:香港商報網

    金仁順

    說起汕頭,大家習慣於把潮州汕頭捏在一起,潮汕潮汕地講。從名字也能看出這地兒多水,面朝大海,四季花開。潮汕歷史文化悠久,秦漢即有規模,經過唐宋發展,明清時一片昌盛之態,潮汕有自己的語言、劇種、歌舞、菜系、工夫茶、刺繡、工藝、以及民俗,總而言之,是個有來頭兒有底蘊的地方。汕頭是港口城市,是中國東南門戶,著名僑鄉,從古代開始,汕頭人便是「海漂」,有華僑的地方,就有汕頭人。汕頭還是一個以美食著稱的城市。潮汕美食在舌尖江湖中,門派地位響噹噹,是吃貨膜拜、打卡的必經之地。

    我來參加汕頭的活動是源於美食的引誘。在長春,學院附近有家潮汕牛肉火鍋,是我們經常聚餐的地方,牛肉不僅按部位細分出來,連哪種肉涮幾分鐘幾秒鐘都有提示,裝牛肉的盤子還是豎著端上來的,牛肉貼在盤子上面,每回都看得我心驚肉跳,總擔心那些牛肉會掉下來,但它們從來沒掉下來過,仿佛有什麼附壁神功。更神的是牛肉丸。在周星馳的《食神》裏面,牛肉丸能當球拍,能當乒乓打,Q彈無限還能爆漿,非常超現實。

    懷着想像和期待準備著汕頭之行,臨出發前幾天,卻被重感冒擊中了,跟着敗掉的是胃口,牛肉牛肉丸、以及其他想像中的美食瞬間消失了魔力和光環。我跟鈞然微信說:感冒了,這次就不去了,以後再找機會。鈞然很興奮地說,感冒了才要來啊,這裏有老菜脯,喝了老菜脯煮的湯,別說感冒,百病皆消。

    真的假的啊——

    如期上了飛機,來到汕頭。吃晚飯時,鈞然囑咐餐館老闆,煮一杯老菜脯湯。十幾分鐘後,一大杯顏色渾漿漿的湯送到了我面前。我喝了一口:咸裏面帶股甜味兒,味道是中藥、飲料、涼茶的結合體,顯然是剛煮好,滾沸著裝進杯子送了來,湯連同杯子都是熱燙的,這股熱燙讓咸和甜都更鮮明,也更融合,還多了股家常氣息,非常治癒。

    我喝了這杯湯。鈞然又替我要了一杯。老菜脯啊,好東西啊。他科普說,家裏孩子頭疼腦熱胃腸不舒服,煮煮老菜脯,喝了湯就好了。這些菜脯看着一般,其實內秀,醃了十幾二十幾年,有些菜脯都醃出油來了。

    鈞然對老菜脯的愛是如此的溢於言表,幾乎是在介紹仙丹。我上網查了一下。就是醃蘿蔔嘛。雖然是醃蘿蔔,功夫卻下得十足十。冬至前,差不多要一個月的時間,鮮嫩的白蘿蔔帶皮在冬日暖陽下先曬兩天,變軟了,拿一個大盆,加粗鹽搓,搓好後放進竹籠子裏,竹籠子下面鋪一層乾草,乾草上疊放兩層蘿蔔,撒上一層薄鹽,一層乾草,再疊蘿蔔,再撒鹽,放乾草,最後在乾草上面放上大石頭壓住。第二天把這個過程再重複一遍。第三天只加鹽,第四天開始不用壓了,每天早晨拿出來鋪好,曬到黃昏時收起來。要曬一個月左右,曾經少年般水靈靈的蘿蔔,被陽光曬成乾癟皺巴的老頭,這些蘿蔔會被收進甕里,壓實,黃泥封口。

    這個過程多麼像取經。經過九九八十一難,最終被封進甕里參悟,經過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解開封印——蘿蔔醃出了油,鹹菜醃成了精,修成了正果。

    蘿蔔雖然不是人參,但時間的化骨綿掌讓蘿蔔發生了質變——蘿蔔乾內含有糖化酶,膽咸等有益菌——老菜脯變成了藥膳,能清涼降火、消食去積、排毒去痘、滋陰比腎、降低血糖、健脾化滯,還能解酒,菜脯越老,功效越大,簡直就是老當益壯。有這麼多功用加持,老菜脯作為潮汕的三寶之一——另外兩個是魚露和潮州鹹菜——堪稱名至實歸。這三寶都是醃製品,潮州鹹菜是用包心芥菜醃成的,不用像老菜脯貯存那麼長時間,是時令鹹菜;魚露則是醃魚時,流出來的汁水,這種「腥湯」在其他地方,都是被嫌棄的,潮汕人卻收集起來,煮製變成獨具地方特色的調味料,非魚露不能成為正宗的潮汕菜。

    潮汕還有另外一組三寶:老藥桔、老香櫞、黃皮鼓。老藥桔,黃皮鼓之前朋友送過,可以當零食和茶點吃,止咳潤肺,化痰生津。老香櫞是第一次見。老香櫞也叫老香黃,原材料來頭很大,是有「果中之仙品,世上之奇卉」之稱的佛手。

    大自然經常會有一些物種,讓人感慨驚嘆: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怎能見真容?!佛手即是其中之一。形如人手,狀如結佛家手印,見之忘俗。成熟的佛手顏色金黃,清香四溢,掛果時間長達三、四個月。蘇東坡曾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做嶺南人。」如果有一間種滿佛手的院子,安居其內,清茶白粥,亦是無盡錦繡。中國文人、畫家對佛手情有獨鍾,「指豎禪師悟,拳開法嗣迷。疑將灑甘露,似欲攬伽梨。」曾見過一幅中國畫,佛手被畫成了寶藍色,金色脈絡,有種魔幻的美。很多人喜歡把佛手放在案几上,悅目、安神、養心。

    這麼美的佛手,在潮汕,卻多用來做藥材。金黃明艷的佛手,經過長達千日的九蒸九制,以及添加了多種藥材和蜂蜜的甕藏後,變成了油亮漆黑、綿綿如膏的老香黃。和老菜脯一樣,老香黃也是越老功力越大,越老越值錢,具有消食去脹、開胃理氣、消風祛痰、降火清心、安神解毒等等功效。

    廣東是濕熱之地。東西雖多,卻難久放。什麼都拿來醃製,醃著醃著就天長地久起來,時間改變了性質,食物變成了藥物。這次在汕頭,確如預想中的那樣,吃了很多美食,生猛海鮮、醇美厚味、青嫩時蔬,各種小吃點心,滿桌子的物華天寶,充滿喜和樂,也頗多美食傳奇和演繹。但老菜脯和老香黃,有點兒像京劇老生,青衣花旦姿容靚麗,武生小生威武帥氣,讓舌尖如癡如醉,感慨生活美好,滿眼春色奼紫嫣紅,但老生搖晃著鬍鬚上場,蒼涼沙啞的一句唱,瞬間就剝掉了燦爛繁華的外衣,露出生命的悲辛原色。

    食物是家常的,也是充滿象徵的。每個人都有兩條路,一條是世間路,用腳走,有些人萬水千山走遍,也有些人一生生活在一個村莊,在方圓百里內轉圈兒;另外一條路是胃腸,用食物走,有的人世間珍饈佳餚嘗遍,胃腸裏面像個花花世界;有的人青蔬野菜雜糧果腹,樸素清寒。走得遠和不曾走遠,吃得花哨和簡單,沒有哪個更好,只有個人體會和感悟。

    潮汕是港口城市,土地不足以養活更多的人,從很早開始,他們不得不漂洋過海求生存。僑鄉名下,隱含多少心酸悲情。三百六十五里路啊,從故鄉到異鄉,從青絲到白頭。腳下的路走得越遠,胃腸的路離家越近。沒有人會把雞鴨魚肉帶在身上,瓶瓶罐罐裏面,裝的是老菜脯和老香黃。思鄉病重的時候,一口老菜脯老香黃,是舌尖到胃腸最細膩溫柔的撫慰。

    汕頭是港口城市,是接納之所,也是輸出之地,「開放」、「兼容」、「吸收」是這個城市重要的屬性,同樣的,「傳統」、「自我」、「固守」也是這個城市的關鍵詞。

    就像喝粥。

    汕頭人愛喝粥。粥煮得五花八門,什麼都能往裏放,海鮮,肉類、動物內臟,各種乾貝、菌菇、時蔬,番薯木瓜百合蓮子,還有皮蛋,各種鹹菜,所有我們能想像到的食材,都能被潮汕人煮進粥里,豬肉中的白膘肉和肥肉煉出豬油後,剩下的油渣煮成的粥,還是鷗汀粥店的招牌呢。可即使有這麼多熱鬧複雜與時俱進的粥,最家常最動人最無敵的仍舊是白粥。

    一大砂鍋白粥端上桌,放在桌中央,米粒顆顆分明,湯水清清亮亮,四周烏泱烏泱擺著滿滿當當的咸雜小菜,少則幾十碟多則幾百碟,陣仗有點兒像白粥皇帝攜帶着三千後宮佳麗,也有點兒像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既花團錦簇,又悲歡離合,讓人啞然失笑,繼而感動莫名——

    潮汕人有自己的堅守。腳下的路開闊繽紛,內心世界卻始終純真。潮汕人什麼酸甜苦辣都咽得下去,累了,倦了,消化不動了——

    無妨,有老菜脯,老香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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