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貴祥
目測三百三十萬分之一中國地圖,江門往南不到兩厘米就到珠江口了,再往南是南海,南海連著太平洋。只有在江門才能感覺到,世界近在咫尺。江門的天、江門的地、江門的碉樓、江門的新寧鐵路、江門的海關舊址,江門的小鳥天堂……每一個景觀,都讓我頓生相見恨晚之感,儘管它們已經存在多年了。直到今天,我才靜下心來,沏一杯清茶,回顧那次江門之行的心路歷程。
透過茶杯里飄出的裊裊薄霧,首先看到的是一條老街,一個不太寬敞的巷子,一座陳舊的民居——水南龍環里五十八號,這裏已被核定為江門市蓬江區不可移動文物。之所以「不可移動」,因為它是一個名叫龔昌榮的人的故居。龔昌榮?我估計,多數人會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在江門這樣一個群星璀璨的地方,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多得是,明代思想家陳獻章,維新先驅梁啓超,航空之父馮如,建築專家梁思成,導彈控制專家梁思禮……江門一地,僅院士就有三十多名,這個龔昌榮是哪路神仙,此前從來沒有聽說過。
隨着故居工作人員的講解,「龔昌榮」這3個字在我的眼前不斷地放大。在那座破舊的老宅院裏,我想到了老作家歐陽山的長篇小說《三家巷》,龔昌榮同那裏面的主人公周炳的經歷非常相似,中國革命早期在廣東的所有重大行動,他幾乎都參加了。然後我又想到了老作家劉流的長篇小說《烈火金剛》,龔昌榮同那裏面的便衣偵察員肖飛也非常相似,都是左右開弓的雙槍勇士,飛簷走壁,百步穿楊。然後我又想到了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裏面的李俠、電影《英雄兒女》裏面的王成。然後我又想到了夏伯陽、保爾·柯察金、楊子榮……這些人都是我童年時期、少年時期、青年時期直至今天仍然難以忘懷的英雄。但是,聽完介紹,從網上細細搜尋龔昌榮的信息,才發現,那些文藝作品裏刻畫的智勇雙全的形象,幾乎都能從龔昌榮的身上找到原型。同這些耳熟能詳的英雄相比,龔昌榮一點也不遜色,甚至比他們更傳奇、更豐富。
在我的思維世界裏,上個世紀30年代的一段往事漸漸浮出水面,一個清瘦的南方青年男子向我微笑著走來。有個聲音告訴我,他是廣州起義的敢死隊連長,省港罷工糾察隊模範中隊的指導員,周恩來直接領導的中央特科「紅隊」的隊長,名叫龔昌榮,化名鄺惠安、鄺福安,這個人先後處決或指揮處決了國民黨三大「反共高手」:中統特務、中統上海區區長史濟美,上海公安局督查、國民黨中央駐滬調查專員黃永華,國民黨密探雷大甫;先後追殺叛徒游體仁、熊國華……令我震撼的不僅是這些戰鬥業績,還有這個人的品格。要知道,龔昌榮對敵鬥爭最忙碌的時期,也是中國革命的早期,武裝鬥爭經驗、特別是城市地下工作經驗不足,地下武裝人員素質參差不齊,當時的中共中央特委,由向忠發、周恩來、顧順章三人組成,三個人當中就有兩個人先後叛變,而顧順章還兼任特科負責人,是龔昌榮的直接領導,連這樣的人都叛變了,可想而知,彼時彼地,環境是多麼惡劣。可以說,龔昌榮既是戰鬥在敵人的心臟,也是戰鬥在潛在的叛徒的身邊,每時每刻都有被捕犧牲的可能。然而,戰鬥還要繼續,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軟骨頭,沙裏淘金,篩下沙子後,留在最後的都是金子。
龔昌榮是一粒革命的金子,但他不是神,他能一年兩年戰勝國民黨的捕殺,他做不到河邊走上10年還不濕鞋,他有10次成功地識破了叛徒的嘴臉,只有一次他還沒有來得及識破,就被叛徒出賣了。1934年11月,那個叛徒回到了紅隊,掌握了他的行蹤,一個陰雨霏霏的上午,在上海法租界賴達路通向愛多亞路的途中,龔昌榮遭到十幾個國民黨特務的伏擊,槍林彈雨中,他奮力展開肉搏,打倒了幾個特務,終於因為寡不敵眾被擒。
儘管遭受嚴刑拷打,儘管國民黨特務機關許以高官厚祿,但是他沒有叛變。正因為他沒有叛變,他被國民黨當局使用絞刑處死,他僅僅32歲的生命留給我們無限的遐想,讓我們明白了,什麼叫「粉身碎骨渾不怕,留取丹心照汗青」。幾十年後,他的故居被核定為「不可移動文物」。如今,那些戕害他的叛徒和特務早已被「移動」到陰曹地府的恥辱柱上,只有龔昌榮居住過的老屋還在,在夏天的陽光里熱情地接納紛至遝來的遊人,吟誦一段被人重新想起的詩句——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從龔昌榮的老宅移步,走出歷史的叢林,舉目四望,藍天白雲麗日熱風,可是我的思緒仍然停留在那座裝滿了記憶的百年老宅,不禁想到了一個問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個沒有讀過多少書、賣給富人做繼子的窮苦人家的孩子,憑什麼就成了一個信仰堅定、本領高強的革命者呢,英雄成長的密碼到底是什麼?
第二天,我們驅車前往新會區茶坑村,拜謁梁啓超故居。仰望手持書卷的梁啓超雕像,我心中充滿敬意。這個生命長度只有56歲的讀書人,短短一生做了多少事啊,公車上書,戊戌變法,君主立憲,辛亥革命……中國近代所有關於家國天下的重大事件,他幾乎都參與了,提著腦袋奔走呼號,餓著肚子奮筆疾書。他既是思想家、政治家,又是史學家、文學家,還是書法家,並且數次當過大官。史料稱,「梁啓超一生勤奮,著述宏富,在將近36年的政治活動佔去大量時間的情況下,每年平均寫作達39萬字之多,各種著述達1400多萬字」。可以肯定的是,他沒有用過電腦,還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用毛筆或者主要用毛筆寫作。他的那些文字,大都與國計民生有關,閱讀他的文章,經常會從字裏行間看到他那張憂國憂民的臉。我真誠地敬仰這個人,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一直想寫一篇關於梁啓超的文章,表達我對他的敬仰。可是,離開江門好幾個月了,我還是沒有找到感覺,因為除了敬仰,我並不了解他,並不理解他,甚至算不上認識他。
今天突然想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又攤開地圖,看看梁啓超生長的地方——新會,江門繼續往南,這裏離珠江口、離大海、離世界更近了。
一段歷史倏然推到眼前。100多年前,晚清政府已是風雨飄搖,苛政猛於虎,民不聊生。或許因為江門有江,或許因為江門有門,打開大門就可以闖世界,於是,數以萬計的江門人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選擇了一條最為艱辛、生死不明的道路,漂洋過海到北美和東南亞,在歧視和盤剝中忍辱負重,埋頭苦幹。美國人計劃用14年修建的鐵路,華工們只用7年就把它搞定了。江門人,還有同去的其他地方的中國人,終於用他們的勤勞、誠信、負重的品格,當然還有血淚和生命,在異國站住了腳跟,把血汗錢星星點點積攢起來,寄回國內,或者回到故鄉投資,或者建造碉樓。他們把城市生活帶到了鄉村,同時也把海洋文明帶到了陸地。或許可以說,睜開眼睛看世界,江門人睜開的眼睛更多,因此江門人更能體會窮國的心酸,更渴望祖國的強大,更願意為富國強兵盡力,所以以後在抗日戰爭中,江門的華僑才那樣砸鍋賣鐵地捐錢捐物並組建了華僑航空隊。
小鳥天堂的小鳥啊,有多少是從國外飛來的,它們終於能夠聽得懂中國話了。
我在地圖上久久地注視著珠江口,想像我在那裏眺望大洋彼岸,仿佛聽到了晝夜奔騰的海浪;仿佛聽到了一個偉人的聲音,環球同此涼熱,熱風吹雨灑江天;仿佛聽到了遠方傳來親切地呼喊,我和我的祖國一起站起來了。
這一刻,我似乎對梁啓超和龔昌榮多了一些認識,也對自己多了一些認識。
關掉電腦,面向南方。窗外初冬的夜空,一輪圓月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