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順
廣東去過幾次,江門是第一次。
江門是個好地方。有古井燒鵝,新會陳皮,還有一種碧綠的苦瓜,剖成片盛在碎冰上面,祖母綠般貴重。也是,沒有點兒祖母級別的老於世故,怎麼消火袪濕,清肺止咳?燒鵝和苦瓜,吃吃就放下了,倒是新會陳皮,之前喝茶時,手邊常備著,無論老普洱還是老白茶,沏茶時都習慣性地撕一片下來,扔進茶壺裏,這種習慣像喝咖啡時加奶加糖。有一次遇到一個廣東人,閒聊幾句聊到了陳皮,他很奇怪大東北的還有人喜歡陳皮,我說大東北的怎麼了?難不成你當我們這裏還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滿地牛羊?他說那倒沒有,覺得他鄉遇知音。他跟我講了幾個和陳皮有關的故事,都是百年老陳皮一兩皮一兩金的。他當故事講,我當故事聽。雖然傳奇難免玄虛,但也不是空穴來風。
中國人,尤其是廣東人,口腹之慾當真是驚世駭俗。為了一口好吃或者好喝,甚至是好聞的,傾家蕩產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想起陳皮,先想起一樹樹柑橘,一肚子美味,裹在錦衣之下,真真兒是圓潤金黃,吉祥飽滿。這層錦衣剝脫下來,曬晾風乾,經年累月,有了妖性和佛氣。皮囊因其金玉其外,經常被貶低;陳年也因歲月滄桑,被遺棄和慨嘆。皮囊和陳年,結合在一起,錦衣陳皮,負負得正,逆襲了時光和凋零:金玉其外,轉成了內在蘊藉;青澀甜酸,變身悠長藥香。於衰頹處華麗麗轉身,藉由時光的加持,愈老愈香,愈沉愈貴;而其品質藥性,越陳,香越清,味越純,效越佳,品越高。東北的千年人參,是滲在山野裏面吸取日月精華;新會的百年陳皮卻是後天修成正果。
「錦衣」是個比喻,柑橘一顆,自帶風華;江門還有一個「衣錦」,開平碉樓。
廣東因其東南沿海的地域特徵,一直有「走出去」的傳統。中國人有家國情懷,有落地生根的情結,告老還鄉的傳統。一代又一代人「走出去」的理由細究起來,都是血淚無奈。拋妻棄子,背井離鄉的酸楚,可想而知。這些人同時又是勇敢的人,是無路可走時,到新世界拼出一條血路,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些漂洋過海討生活的人群里,有人成功有人失落,失落的人變成背景,洇入歷史化於無形,成功的人則迎來高光時刻:發達,成功,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看盡長安花。總歸還是在異國他鄉,再風光,都是陌生眼光。成功若不回家,無疑於錦衣夜行。看盡長安花後,回鄉被圍觀的榮光就被提上了日程。
貴人還鄉,聲勢不可能不大。海外打拼的成果化成一箱箱的金銀珠寶運回來,看得多少人眼熱心跳,「一個腳印三個賊」,為了保護財產,富豪們全方位進行了防護。衣食住行,其他三樣都好說,住是最要費心思的,碉樓便應時而生。
開平市碉樓遍布,現在尚存的也為數不少,大多是約一百年前的建築。我們去看的碉樓是非常齊整的碉樓群,碉樓有高有低,有大有小,總體風格都頗似歐洲簡易古堡,但細節各不相同,總體的西式風格裏面,時不時地搭配些中式細節。加上滿塘風荷,周邊麥田,相映成趣。
碉樓四層五層六七層都有,大戶人家,樓體高大,材料上乘,細節講究;有些建築材料還是屋主從海外運來的,家具擺設就更不用說,屋內尚留存些當年物什,都是妥妥兒的奢侈品;中等人家,格局略小了些,但方方面面有兼顧,體面舒適;這兩類樓房,沿着樓梯一直上到樓頂,變成開闊的頂樓,四面留著槍眼,還有瞭望台、探照燈、警報器之類,雖然是防守,但態度明朗:朋友來了有好酒,土匪來了有獵槍。小戶人家小房子,穿插在大樓和中樓之間,把棟棟獨立建築雜糅成了一個整體,讓整個村落落地生根,添了人氣。碉樓與碉樓,碉樓與平屋,平時滿天星,各過各的日子,有事一盆火,街坊鄰居,互相關照,真有危險逼近,這些住平房的人,有的是大樓中樓讓他們躲藏。
碉樓裏面的極品,當屬立園。整個園子佔地超過11000平米,主樓是不折不扣的歐風,大開大合,貴族派頭,後面園子據說是按大觀園的格局建立起來的。大觀園小說里讀過,電視劇里見過,總歸還是虛多實少,假多真少,眼前的立園卻是活生生的:別墅區,大花園區,小花園區,三個區用人工河或圍牆隔斷,加上橋、亭、迴廊的點綴和連綴,園中有園,景中有景,亭台樓閣,雖然沒看出瀟湘竹影,怡紅快綠,倒也荷葉成波,步步蓮花。
百年時光轉眼即逝,屋主們當年衣錦還鄉,志得意滿,如今,「錦衣」碉樓仍在,人早已消逝不見。子孫們走的走,散的散,承載祖輩榮光的碉樓宛若件件華服,被人脫下來掛在那裏。曾經的榮光留在曾經,今日的遠行側身回首,揮揮衣袖,一片雲彩也不帶走。
越是果肉汁水酸的柑橘,越能製作出最好的陳皮;碉樓的繁華變成了形式主義,箇中的酸辛卻更耐人尋味。
江門是個有故事的城市,樁樁件件,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