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一
到處都是刺眼的陽光,陽光下裹挾著無盡的汗水。站在隨處可見的百年樹齡的榕樹下,瞬間就會被涼爽的風包圍,汗水悄然消退,心情也會立時愜意。這就是廣東江門市的6月。
最初知道江門,源於梁啓超。
梁任公在天津居住14年,在當年意大利租界有著保存完好的舊居,很多年前我曾數次前往,寫過一些關於梁啓超閱讀、藏書、生活的文字。記得在「飲冰室」看見介紹這位學術巨擘生平時,知道他出生在廣東新會。雖然那時候不知道新會與江門之間的關係,但也算是初次相識江門吧。
來到江門,才知道新會現在是江門的一個區。
站在新會茶坑村梁啓超故居前,想着他「少年強則國強」的名言,想着這位一生都在奔走演講、著書立說、呼籲民族精神、推動社會進步的人……那一刻,許多久遠的往事,猶如江門天空變幻莫測的雲。
廣東曾是中國改革開放最前沿。她到底帶給我們什麼思考?儘管無數次來到廣東,這個問題卻沒有認真想過。如今在江門的午後,卻突然想起這個宏大的問題。這樣的聯想,源於1992年我的初次廣東之行,廣州、深圳,一路步履匆匆。在廣州,我有了截止到今天的唯一的一次燙髮;在深圳,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上鮮艷的花格子襯衫;回到天津後,雖然才有幾百塊錢工資,卻花費三千元買了一個數字傳呼機。那時候我覺得「改革開放」就是燙著「雞窩頭」、穿着花襯衫以及「有事扣我」的匆忙樣子。如今想來,那時的認知如此單純、幼稚。
不知為什麼,江門……讓我浮想聯翩。
二
下雨了。江門的雨突然而至,白雲依在,陽光也在,雨卻狂虐。躲在一家小賣部的屋簷下,看不遠處與鄉間有些隔閡、突兀的建築。
雨停了。走過去,原來這裏是建成於1928年新寧鐵路北街火車站的舊址。一座對稱鋼筋混凝土建築,中間是三層穹隆式塔頂鐘樓,灰色牆面;兩邊各是兩層拱劵頂式建築,暗紅色牆面。灰、紅搭配,綠樹包圍,猶如童話世界。
至今還是依然安靜恬淡的鄉間,1909年就有了鐵路?
我喜歡與當地人攀談,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總能在日常生活的皺褶中,窺見生活的原貌。
一位皮膚黧黑的老者,見我徘徊,主動與我聊天。老者如數家珍告訴我,可不要小瞧了這座車站,與車站連接的鐵路,是中國最長的僑資興建的鐵路,也是中國第一條民辦鐵路。老者比劃著說,從籌辦、設計、修建、經營到管理,都是中國人自己完成的。老者的語氣和目光,有著掩飾不住的驕傲。
雖然我無法看見百年前鐵路的樣子,但眼前這座精緻的車站,已經成為百年前江門人連接外部世界的標識,也是江門人「向外意識」的精神鵰塑。在中國農耕時代的傳統觀念中,有錢後的幸福生活應該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但,江門人不是,他們有錢後卻是集資修鐵路,要讓封閉的家鄉與外界聯繫起來。他們的想法沒有拘泥在故土上,而是要用「速度」去走向更遠方,去探尋外面的世界。沒有錢時要遠行,有錢了依舊遠行。這是江門人的生活觀念,也是看待世界的理念。
一條鐵路,是「向外」的最好明證。
三
每到一個地方,我都要到博物館走一走。博物館是一個城市的「會客廳」。會客廳的樣子,隱含著城市的內在精神。城市的歷史,也會成為「會客廳」中的氣息。
江門也有一座「會客廳」,名叫「武邑華僑華人博物館」。
走在安靜的博物館裏,猶如走在悠長的時間隧道中。久遠的江門歷史仿佛從地下慢慢升騰起來,煙霧一般瀰漫在身邊。
江門,被稱為「中國第一僑鄉」,因為江門人的祖祖輩輩,始終有著「走出去」的歷史傳統。當貧窮、當落後鎖鏈一樣桎梏著江門人的時候,他們選擇出走,到遙遠的地方去打拼,用「遠行」去改變生活、改變命運。
這是一段辛酸的歷史,前往美國、加拿大、古巴的中國人被稱作「華工」,甚至還有更不好聽的名字。他們在大海上漂泊數月乃至更長的時間,上岸前還需要帶有人格侮辱的甄別審查,稍有不慎,還會被「爆紙」,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拒簽」。
博物館展出了大量實物,比如華工繳納人頭稅的證書、大清國護照以及民國時期護照,遠行的人們無論是乘船前往美國、加拿大、古巴的大海上,還是到達所在國家之後的勞作生活,有著無法形容的艱苦,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但是這些遠離家鄉的江門人,心裏裝著一個希望,要讓家人、要讓後代過上好日子,過上不受欺辱的安寧生活。他們不怕任何困難,哪怕失去生命,就是要一直向前。儘管這樣的向前有著無奈,有着眼淚,有著鮮血。
站在那些傷感的實物前,我想一代、一代遠行的江門人,難道沒有從父輩那裏知道遠行的艱難嗎?一定有的!他們知道的,但是他們還是要走。這種遠行的執拗,不僅僅是來自生活的艱難、窘迫,還有一種骨子裏永遠不服輸的頑強、倔強。
四
江門人用生命去拼搏、去改變生活的境遇。他們遠行,並非不愛家鄉,許多人有了財富,依舊惦念著家鄉。一些上了年歲的人,執意落葉歸根。
在開平,我看到了聞名於世的碉樓。
它們矗立在綠色的田野中,遠遠望去,仿佛一棵棵深紮地下的樹木。它們被稱為「開平碉樓」,成為遠行江門人回歸故土的歷史見證。
這些碉樓,不僅是融合中西風格的精美建築,還成為反應特定年代的歷史文化建築。
碉樓大多採用主樓、附樓和庭院組成。磚混結構,外牆水泥。四角猶如懸空的燕子窩,樓頂都是六角琉璃瓦的涼亭。附樓為廚房以及存放生活、農具物品的地方。周邊的人都知道江門人有錢,兵荒馬亂年代,一些賊人流寇要用各種辦法奪取。於是江門人採用了碉樓建築,門窗都是鐵皮門窗,平日打開,遇有戰亂、匪患,立刻關上門窗,足以抵擋刀槍的進攻。
站在頂層的涼亭上,所有外來者只有一個動作——眺望遠方。樹木、綠地、藍天白雲。荷塘,遠山。世界瞬間寧靜下來。
碉樓里冬暖夏涼,感覺不到一絲潮濕,也沒有溽熱之感。從生活細節之處也能夠看出來,這些在國外打拼的人們,返回故里後的心靈平寧。精緻的兒童小木椅,好看的木質貓籠,還有留聲機、浴盆、抽水馬桶、威士忌木箱等等,能夠明顯看出來,這些回到家鄉居住的老人,始終追求生活細微的品質。
「開平碉樓」貌似封閉,但有一點不容忽視,它們並沒有建在遠處丘陵狀的高地,而是建在開闊的平地之上;沒有高高的圍牆阻擋,也沒有護城河之類的保護,還是能夠感覺到,江門人的內心並不是封閉的,他們在保衛自己不被侵害的基礎上,時刻沒有忘記遠望,即使日常之中,也要擁有一塊能夠容易眺望遠方的地方。
他們住在碉樓中,心中依舊擁有遠行的暢想。
五
江門擁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到處都有追溯歷史的依託。始建於1924年的江門海關,便是最好的例證。
這是一座建於半山腰的英式建築。淺黃髮白的牆面,充滿熾熱的亞熱帶風情。這座漂亮的建築,承載著百年歷史的滄桑。
江門設關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康熙二十四年,也就是1685年。粵海關在江門設立正稅口,這是清政府在江門設立最早的海關機構。光緒三十年,也就是1904年,江門關正式開關,也暗含著中國國門被列強把持的歷史延續。
我在江門海關「關史展覽館」里看到一個展牌,從1904年第一任稅務司開始,一直到1934年,二十一任稅務司都是外國人,由此可見當年貧弱中國的海關管理權是怎樣的狀況。
站在這個圖表前,才明白中國發展、崛起之路的艱難。這一切在1949年之後完全改變了,中國海關才真正成為中國人的海關。
我在另一張圖表前,也再次感受到江門人遠行的「證據」。從保存的歷史資料中,能夠看出來江門人離開故土前往海外的歷史。比如在上個世紀的二十年代,江門人每年都有70%的人移居美洲和大洋洲,餘下的人移居歐洲等地。
走出去,再走出去。不管前方是什麼。
這是一種什麼精神?
六
我尋找江門人遠行的內涵。他們不甘命運驅使,自強不息。他們就是要走,用雙腳去尋找新的生活,永遠展開新的追求。
斗山鎮橫江村,是一個安靜的村落。人不多,兩千多人。村莊周圍有著大片的水田、魚塘還有碉樓。
下午,村中異常安靜。陽光下只有樹葉在慢慢的晃動。
這裏也有碉樓,大都空著。它們的主人都在海外。碉樓的窗戶,儘管窄小,但是面向遠方。遠方,是安靜無人的水田;水田的更遠方是防潮大堤;過了大堤,便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在保存完好的樓頂涼亭上,我嗅到了海風的氣息,雖然有著防潮大堤的阻隔,仿佛看見了大海上的點點船帆。
雖說江門有個「門」字,但江門人從不保守;雖然有著封閉的碉樓,但樓頂涼亭上,卻是無拘無束的開放,沒有任何遮擋,無論站在哪個角度,都能盡情瞭望。
思想開放的日常形態,就是在平淡的炊煙中,目光永遠向前,腳步永遠向前。不在於衣服穿什麼、嘴巴說什麼,而是在於具體的行動,在於腳尖面對的方向。
「精神」的著落,不在於範圍有多廣、面積有多大,而在於這片土地擁有怎樣的意識。在江門一個小小的村莊裏,我看到了永遠向前的精神承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