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
最熱的季節,午睡後的慵懶中,我讀到那首詩: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
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
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
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這短短的幾句,頃刻俘獲了我心底的柔軟。菊花、茉莉、玫瑰、檸檬,統統可以忽略不計,只那塊陽光里的陳皮,遮蔽了所有花香。
我不願意是花,我願意是陽光里的陳皮。
那天下午,詩人余秀華在鄭州松社書店為她的新書做活動。我被書店請去給她助陣。活動結束後,她歪著頭用左手簽了她的書給我,完全不朝我看一眼。她穿背帶裙紮馬尾,驕傲得像一個初中的學霸。我誇獎她,好可愛!她完全不領情地回應道,你就直接說我不漂亮唄!對待一個誠懇的人,詩人任性得簡直有幾分無禮了。可就為著那句陽光里的陳皮,我可以原諒她一百次。
一個人的一生,有多少記憶留下的是好事物呢?
關於余秀華,我腦子裏的關鍵詞是:陽光、陳皮、愛情。因為喜歡陳皮,我喜歡上那個叫余秀華的女子。
其實,我對陳皮的認識與詩人沒有太大關係。二十多年前去深圳探望母親,她退休後住在深圳我妹妹的家裏。一個江門的河南老鄉請吃飯,送給我母親一斤二十年的陳皮。那時,北方人還不大了解陳皮,它也遠遠沒有這幾年這般普遍。印象里它只是一味中藥,但在南方已經炒得很熱,被朋友渲染得能夠包治百病。我將信將疑,不置可否,只是覺得母親也不會用它。我母親一生喜家常便飯,從不服用任何滋補食品藥品。但出乎意料的是,那斤陳皮卻讓她津津樂道了好些日子。廣東的夏天濕熱,母親剛去的頭幾年總是有點兒不適應。後來她固執地認為,陳皮醫好了她的水土不服。無論誰去看她,她都要推薦自己熬製的陳皮水。一直到今天,她始終堅持每天燒開水時扔進去一片陳皮。屋子裏漾起濃濃淡淡的藥茶香,心情都忍不住好起來。
2009年我應朋友之約,在大紅柑收穫的時節特意去了一趟江門,那時的江門比現在新,或者看起來比現在新鮮。當時北方的城市因為經濟原因,還不太顧及容貌,看南方哪哪都覺得有異域風情。而且,因為那時我還算年輕有朝氣,對他鄉總是帶着莫名其妙的好奇和熱情。南方的樹木,南方的熱帶水果,南方說客家話的土著居民,水靈靈綠油油的一座小城……南方,輕輕讀出來,水靈靈的感覺。潔淨的街道上不時會遇見幾個剝柑的婦人,果肉堆得小山一樣,只留下皮。初次看見煞是心疼,那被剝了皮的果肉晶晶瑩瑩的一大堆,雖然走過去嘗了味道是酸苦的,可就那樣丟掉了,也還是覺得有說不盡的可惜。
相隔十多年,應《香港商報》的邀請看嶺南文化而再來江門。江門被北方新興起來的城市比得老舊了。且不去說她罷,心心念念的卻仍然是陳皮。我好茶,家裏各種能長時間存儲的茶有好多種,隔一段時間就要像陳列武器一樣擺出來品嘗把玩一遍。現在這年頭,好茶的人哪有不好陳皮的呢?於是博物架上裝陳皮的罐子越來越多,愛陳皮的陣仗明晃晃地都擺在顯眼處。心情不好的時候,打開一隻罐子深吸一口氣,渾身細胞都被激活,對生活的滿足感立刻就瀰漫開來。我的理想生活就是開個茶店,不為掙錢,只為愉悅自己。店最好是和閨蜜一起經營,好的滋味至少得有一個懂的人和你一同分享,酒和茶尤其如此。
記憶里有那麼一個冬天的下午,外面下著很大的雪,我的鄰居何南丁老師的女兒何向陽到我家串門。她說哎呀,一進你的屋子,好像到了南方。那可不,我一屋子的花草灌木,綠意盎然。陳皮在煮茶器里翻滾著,香氣氤氳。我們倆只把鄭州作廣州,把北方權且作了南方,毫無頭緒地說著女人間的閒話,忘記了外面漫天飛舞的大雪和滴水成冰的天氣。我們這些貪圖安逸的女人,愛極了有陳皮的日子。
去年在北京八大處參加矛盾文學獎的評選,謝有順金仁順我們三個茶客建了一個喝茶的群,一有時間就在一起切磋茶藝。我們一般不肯喝炮製好的橘普,常常在上好的老普洱里,加一點高齡的老皮,用山泉水泡,果香、花香、蜜香各種嘗試,玩得不亦樂乎。評獎結束後,有順先生普度眾生廣結善緣,給我們一人寄了一斤「新寶堂」十五年的陳皮。偌大的闊口玻璃罐子,看着令人喜不自禁,裏面的陳皮面如重棗,讓人饞涎欲滴。
吃了一年「新寶堂」的皮,始知新寶堂並不新,它創立於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是一家有著112年歷史、具有深厚品牌文化底蘊的「廣東老字號」,是廣東非物質文化遺產「新會陳皮製作技藝傳承人單位」和「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示範基地」。
小說家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對陳皮歷史的鈎沉激勵著我。新寶堂的作坊到底有多大?有這麼多好東西墊底兒,人家現在是四世同堂還是五世同堂?它經過數代傳承的生產流程肯定異常神聖和神秘。這樣的想像更令我興奮莫名,我嚮往老舊如陶的物事,老奶奶從匣子深處取出紙包,屏聲靜氣慢慢揭開……然而,闊大、高端現代的新寶堂陳皮有限公司讓人瞠目結舌,一座佔地面積達八點多萬平方米的現代化工廠出其不意地展示在我們面前。晚近以來,現代化攻城掠地,對於傳統工業而言,它是福還是禍?
展廳里各種年份的陳皮堆得像小山,異香撲鼻。車間裏看不到工人,一座座巨大的儲藏罐中是正在發酵的新開發的陳皮酵素,想必堆積如山的柑肉終於有了著落。那個身型清瘦,留著卷燙長發,我們都喊他「第一小提琴手」的人正在解說。對於陳皮,他顯然有著藝術家的天分和熱情。二十多分鐘後我才被告知他就是新寶堂陳皮有限公司的總指揮、新寶堂第四代傳人陳柏忠。這大而整潔的廠房、有條不紊的運轉所孕育出來的旋律構築著企業的自信。可我還是有點兒疑惑,從五年到五十年的果皮,如此充足的貨源,從老爺爺老奶奶簡陋狹窄的場地是如何收存到今天的呢?而今日,從這裏流向滿世界的陳皮,從種植到採摘,再到開皮、生曬、陳化,能保證都是新寶堂的產出嗎?我真想看看柑園,看看採摘的工人,看看開皮的手工匠人,看看曬皮的場院,看看裝在麻袋裏預備陳化的新皮。後來我看到牆上掛的告示,出自新寶堂的所有陳皮都有身份證,可溯源——公司設立完善的農事記錄,從種植、採收時間、地點、倉儲位置等各個環節,建立新會陳皮「溯源」系統,讓每一個新會柑、每一片新會陳皮的「個人信息」皆可從網上查到。現代化對傳統企業的舉托,到此才令人恍然大悟。有國家質量認證的新寶堂,我對其還有什麼可質疑的呢!
關於陳皮的記載,最早的史料是《神農本草經》,其中提到「橘柚,味辛、溫……一名橘皮」,此處的「橘柚」應是指芸香科植物橘的果皮。宋代之前,廣東新會雖然已經有人種柑,但都是小打小鬧,自產自銷,沒有規模化生產。當地人對柑皮入藥不甚了解,只知其香味,偶爾烹調時用之。其實陳皮細分起來還是非常有講究的,《神農本草經》所述橘皮為今之所用陳皮,現在所謂的新會陳皮,為古之所述柑皮。橘皮因陳久者良,而稱為陳皮,產於廣東者因為久負盛名,故名廣陳皮;而產廣東新會者最優,故而稱新會陳皮,它作為廣陳皮的上品,是廣東三寶之首,也是十大廣藥之一。它盛名於明清時期,延續至今,種植歷史已經有近700年了。
挾現代科技之威,新寶堂已將單純的陳皮製作拓展出陳皮茶,陳皮酵素,陳皮涼果。陳皮酵素已正式進入南方醫科大學中西醫結合醫院,對高尿酸血症、高血壓、高血脂,調節腸道功能等疾病的臨床療效研究。回程時,我購買了五盒,用以調節睡眠,頗有療效。無論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參觀途中,那個不是演員的、創作了《天下無賊》的著名作家王剛,瞪著一雙憨厚的圓眼睛打問,女孩子也會喜歡陳皮?這話問得令人捧腹。我也故意對他開釋道,那麼天然芳香的物質,誰能抗拒得了?恐怕那才應該是女孩子的最愛!他大惑不解,我覺得那疑惑是認真的。他說,那味道能接受嗎?天!這個世界上還有味覺如此遲鈍的人!想想也挺可憐的,那一路走來,他只對嶺南的燒鵝倍感興趣,卻不懂飽食過燒鵝,若是能煮一壺陳皮水殺殺膩,他的肚子或許會癟下去不少。這個穿愛馬仕短褲的男人常常振振有詞,喝兩百元一瓶的紅酒和兩千元的沒有什麼差別啊!阿彌陀佛。如是我聞。我們原諒了江湖上的剛哥,他不是假裝,也許人家是真沒分別心呢!
上世紀二十年代,林微音剛剛開始和梁思成戀愛,她因為腸胃不適而苦惱。梁思成從箱子裏取出一塊陳皮以開水沖泡,想必那芳香之水,能夠讓愛情迅速升華。梁思成祖籍新會,那陳皮肯定就是新會皮。我們參觀了其父梁啓超的故居。建築精美堅固的屋廈,歷經百年風雨依然完好如初。後來梁思成、梁思永兩兄弟皆成長為著名的建築學者,與他們耳濡目染的生長環境一定有著某種聯繫。梁家處處洇染著濃郁的書香之氣,林徽因雖然也出自名門,但她能成為梁家的媳婦亦該是她的驕傲。我突然想像,這樣富庶的書香之家,上等的新會陳皮肯定是伴手之物。有那麼一刻,我沉浸在這樣的想像里不能自拔。可惜的是,關於梁家的生活故事裏,沒有此類的記載。
新會有個皇族霞路村,全村皆姓趙,有記載說他們是宋朝太宗皇帝的後裔。行走在這個村莊的每一個角落,觸摸著歷史留下的斑斑點點似有若無的痕跡,仍可感受到千年前的皇家的氣勢。村口巨大的黃皮樹上掛滿了豐碩的果實,皇帝的子孫在樹下支起麻將桌,喝著顏色暗淡的茶水,日子緩慢而悠長。我很想打問其中的老人,他們為什麼不喝陳皮水呢?
在村委會,我們看了一個關於村莊歷史的短片,喝了一杯陳皮水。疑竇被解開,那味道不甚好,有濃烈的陳倉味。
面對趙家皇帝的後人,我突然想到趙家與新會陳皮的陳年舊事。當年南宋理宗皇帝的母親楊太后得了乳疾,御醫們無論用啥藥都治不好。時任徐州知府的新會人黃廣漢,採用新會大紅柑,用特製的辦法製成了一種藥材陳皮。其夫人米氏便用這個藥慢慢地治好了楊太后的乳疾。楊太后奏請理宗皇帝用「邦顯一品夫人」對黃夫人米氏加以封賞,從此「廣陳皮」名滿天下。
很多歷史都是如此,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像一塊新會老皮,放得愈久,味道則愈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