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與太虛、歐陽竟無、虛雲、李叔同等佛門大師對佛學理論關注點相異,也不同於梁漱溟、熊十力、馬一浮、呂秋逸等大師們的佛學理論之研究,而是首次對中國佛教傳播尤其是小乘與大乘內在發展邏輯及淵源流變進行深入考證與研究之學界大師,在佛教以及佛學研究中具有開創性之意義,今摘錄此段,以便全面了解梁氏之學術研究,更重要的是普及佛教在中國傳播以及發展的常識,觀空不空,活在當下,繼往開來,今之責也!——作者題記
梁啟超關於佛教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傳播中的特點論述颇多:
佛教發達,南北並進,而其性質有大不同者。南方尚理解,北方重迷信。南方為社會思潮,北方為帝王勢力。故其結果也,南方自由研究,北方專制盲從。南方深造,北方普及。(梁注:此論不過比較的,並非絕對)
若如此,讀者諸君當可理解何以後期唐朝六祖慧能之禪宗大盛於南方之原因。
而關於佛教在中國傳播千餘年來之曆程有以下之論斷:
通計佛教盛行於中國前後將及千年(暢注:指唐前後將近千年之時段),法海波瀾,不無起伏。最初輸入小乘,墨守所謂“三法印”,即“萬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以塵世為可厭,以涅槃為可樂。既而聞方等般若之說,謂涅槃真空。既而並涅槃而空,則樂涅槃者失其所據,此惠導、曇樂之徒所為大怖而盛詰也。般若昌明以後,空義既聞而習之亦。及《法華》、《涅槃》傳來,又明佛性不空......直至玄奘歸來,乃實大昌,而數十年後莫能為繼也。教下三家(暢注:可能指天台、華嚴、法相三宗),鼎立盛行,諸經義解,發揮略盡,然誦習愈廣,漸陷貧子說金之饑,故禪宗出而蕩其障......。及兩幹開基(暢注:此處或指神秀與慧能,或指慧能門下之青原行思及南嶽懷讓,不詳),五花(暢注:指後來禪宗五支,分別是偽仰宗、臨濟宗、曹洞宗、雲門宗、法眼宗)結實,禪宗掩襲天下而諸宗皆廢,公案如麻,語錄充棟,佛法於茲極盛,而佛法即於是就衰矣。(上兩段均見:《中國佛法興衰沿革說略》)
此段話精彩異常。這裏要特別強調的是,梁任公所言佛法傳播的曆程並非指其曆史的真實順序,而應該理解為佛教在中國傳播的內在邏輯,也就是說佛教逐漸被國人接受的思想的曆程。因為最初譯經者既有小乘,又有大乘,兩者互有交叉,難以明顯界定,雖然有其大概區分,但不能完全說佛教的傳播必然是先小乘而後大乘。因為諸多宗派,要了解佛教,必先始自《阿含》《俱舍》等,而四《阿含》主要是講佛教的基本概念,只是後人將其列為小乘而已。因此,這段話我大概做一個解釋,意思是從接受及理解的角度,國人初始僅僅停留在概念階段,以力求佛法,但後來般若性空盛行(《大般若經》主要闡發“萬法皆空”的道理),這當然會給孜孜以求佛法的人士當頭一棒。後來涅槃學始盛,人們才了解到原來佛法乃是真實不虛,所謂“寂而恒照、照而恒寂”,也就是後來所謂的對“阿賴耶識”等一系列概念的理解,原來佛法貴在求得“淨心”(參見《中觀論》《大智度論》《大乘起信論》等等),但是,淨心是否只有菩薩方才具備?所以有後來的禪宗登場,宣揚“人人皆可成佛”,關鍵在於“明心見性”,即可證得正果,成菩薩道。從此,佛法大盛,緊接著好佛之人時常話帶機鋒,逞強暗鬥,對佛法大義漸漸不去理會,而“狂禪”之弊端暴露無遺,所謂“盛極而衰”是也!對佛法的理解、傳播、修行日趨頹廢而勢微。此乃中國佛教演變的內在邏輯。其實,正如我前面指出的,這也是梁啟超研究佛教的一個基本出發點,那就是重新挖掘佛教的內在思想。以便對中國及人類的文化事業作出貢獻。
許多人認為佛教實為出世之教,是逃避現實的選擇結果,其實不然,佛教的最終目的是要人得到解脫,不受生老病死的折磨,尤其在釋迦傳法時,“時時講道理,處處見真知”。佛陀認為只有對人生與世界有著深刻及清醒的認識並努力修行,方可實現此一目的,比如,當時的維摩詰居士雖在家修行,卻極具智慧,在維摩詰生病時,許多佛弟子也不敢去拜訪看望,因其對佛教理解之高深確實遠超當時許多佛陀弟子,佛陀也給出了高度的贊揚。(詳見《維摩詰所說經》)。
梁啟超總結佛教之積極一面為以下幾個方面:
要其指歸,不外求得兩種解脫。一曰惠解脫,即從智的方面得解放;二曰心解脫,即從情意方面得解脫......可以分智、情意三項為簡單地說明:
(一)智慧的修養。佛教是理智的宗教,在科學上有他的立場......一面觀察世相,深通因緣和合、無常無我之理,不受世俗雜念之所纏繞;一面確認理想界有高妙純樂之一境,向上尋求。佛家所用各種“觀”全是從這方面著力......
(二)意志的修養。意志修養有積極、消極兩方面。消極方面,主要在破除我執,制禦意志,換句話說,要立下決心,自己不肯做自己的奴隸。但佛家所謂制禦意志者,並非制止身心活動使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謂......佛則有一種絕對無限的大欲在前,懸以為目標,教人努力往前驀進......
(三)感情的修養。感情方面,佛專教人以同情心之擴大,所謂“萬法以慈悲為本”......
——摘自梁啟超《佛陀時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綱要》
梁啟超除了對佛教的思想、教義、傳播曆程作了精彩的說明之外,同時對部分佛經如四《阿含》、《大毗婆娑》、《大乘起信論》等等均作了簡練的說明,更為重要的是,梁啟超花費大量時間,對佛教曆史上的翻譯者之高僧大德、中國西行求法者、曆代所翻譯之佛經、論、傳等等作了非常完備的考察、整理。(主要集中在東漢至隋唐年間),具有極大地學術價值。
其意義若何?今不多加闡釋,僅僅引用梁啟超在《大乘起信論》的考證中的一段話來概括之:
即實心求法者,亦大率東聽一經,西翻一論,絕少留意於別派之條貫,往往揉矛盾之說於一爐,以自招思想之混亂......印度有印度之佛學,中國有中國之佛學,......謂宜分別部居,溯源竟流,觀夫同一教義中,而各派因時因地因應蛻變之跡為何如,其有矯汙附益者則芟汰之。夫如是,以言修持耶,則能壹其宗尚,以言誦習者,則能馭繁蹟......
梁啟超在搜集整理曆代佛教資料的過程中,同時做了大量的考證工作,比如,對普遍流傳的漢明帝夢金人而求法一事之證偽(暢注:後世有不同意見者,如湯用彤等)、對《四十二章經》之證偽、對《大乘起信論》傳為馬鳴菩薩所造之證偽的進一步說明(原證偽者為日本學者望月等),得出《大乘起信論》為國人所作等等,限於篇幅,不再列舉。
除此而外,梁啟超對佛教部分經典或部分概念與現代生理學、心理學也做了比較解析等方面的工作。現代許多好佛學者常常將《金剛經》結尾處的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掛在嘴上,其實未必了解佛教所說之“有為法、無為法”之真正含義,關於此點,諸多佛經均有詳細說明,為便於大家更好地理解佛教,茲引述梁啟超關於“有為法、無為法”等的心理學說明:
佛家將一切法(暢注:可簡單理解為世間一切,包括精神的及物質的的存在)分為五位:一色法、二心王法、三心所法、四不相應行法、五無為法......五位中除無為法靠證不考學外,其餘四位,通名為有為法,都屬心理學范圍。色法,指有客觀性的事務之相。心王法,指心意識的本性。心所法,......西洋學者所說心理現象正屬此類,名目如受、想、觸、欲念、作意、貪、嗔、癡、信、勤、慚、愧等類皆是。不相應行法......用現在話講,可以說是,不能歸入色法、心法、心所法三類的叫做不相應行法。名目如得、非得、生、老鄧蕾,如名、句、文等類。
作者简介:
暢鍾,獨立學者,字博遠,號不空山人、暢意斎主人、八面來風堂等。
長期從事中西文化比較研究,其學見於對宗教、哲學、曆史、文學、經濟學等領域,在諸多領域均有開創性研究。曾為《香港商報》特約撰稿人,開創民國學術研究之新視角及新體系並完成對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胡適、張君勱、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辜鴻銘、宗白華等民國十家整體學術思想的研究,出版研究專著《民國十家》。在錢穆及饒宗頤對曆史研究的基礎上提出全新的曆史哲學以及文化哲學框架,出版《曆史與文化》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