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寂”這個抽象概念賦予色彩,有意思。日本文化偏好形而下,尤其在視覺表現上非常極致。
王向遠編譯的大西克禮著《日本風雅》(一下簡稱“書中”)一書,是對日本文化中“‘寂’的研究”。在書的代譯序“風雅之‘寂’——對日本俳諧及古典文學美學一個關鍵詞的解釋”一文,王向遠對書中的主要內容做了評述,並對“寂”的色彩進行了概括。概括得挺好,但有需要補充甚至商榷的地方。比如,王向遠文沒有涉及書中分析的茶道之“寂”,而茶道的色彩遠比俳諧更便于理解;還有就是,他對日本文學的“老少”評價,值得商榷。
下面引述王向遠文的相關內容,並把我的補充和看法寫在【】中。
“寂”是日本古典文藝美學、特別是俳諧美學的一個關鍵詞和重要范疇,也是與“物哀”、“幽玄”並列的三大美學概念之一。在比喻的意義上可以說,“物哀”是鮮花,它絢爛華美,開放于平安王朝文化的燦爛春天;“幽玄”是果,它成熟于日本武士貴族與僧侶文化的鼎盛時代的夏末秋初,“寂”是飄落中的葉子,它是日本古典文化由盛及衰、新的平民文化興起的象征,是秋末初冬的景象,也是古典文化終結、近代文化萌動的預告。從美學形態上說,“物哀論”屬于“創作主體”論、“藝術情感”論,“幽玄論”是“藝術本體”論和“藝術內容”論,“寂”論則是“審美境界”論、“審美心胸”論或“審美態度”論;就這三大概念所指涉的具體文學樣式而言,“物哀”對應于物語與和歌,“幽玄”對應于和歌、連歌和能樂,而“寂”則對應于日本短詩“俳諧”(近代以後稱為“俳句”),是俳諧論(簡稱“俳論”)的核心范疇;又因為“俳聖”松尾芭蕉及其弟子(通稱“蕉門弟子”)常常把俳諧稱為“風雅”,所以“寂”就是俳諧之“寂”,亦即蕉門俳論所謂的“風雅之寂”。
【從“物哀”到“幽玄”再到“寂”形成的歷史背景看,平安王朝是唐朝文化日本化的時代,是以大一統的天皇朝廷為中心的貴族文化;之後從鐮倉時代起,武士崛起,經室町時代到德川幕府時代,形成天皇朝廷與武士政權的二元政治與文化,俗稱“菊花與刀”。其中,武士文化受中國傳入的宋元文化影響非常大,尤其是中國的禪宗對日本的各種藝道影響最大。上文提到的“幽玄”和“寂”都與禪密切相關。】
“寂”是一個古老的日文詞,日文寫作“さび”,後來漢字傳入後,日本人以漢字“寂”來標記“さび”。對于漢字“寂”,我國讀者第一眼看上去,就會立刻理解為“寂靜”、“安靜”、“閑寂”、“空寂”,佛教詞匯中的“圓寂”(死亡)也簡稱“寂”。如果單純從字面上做這樣的理解的話,事情就比較簡單了。但是“寂”作為日語詞,其含義相當復雜,而且作為日本古典美學與文論的概念,它又與日本傳統文學中的某種特殊文體——俳諧(這里主要指“俳諧連歌”中的首句即“發句”,近代以來稱為“俳句”,共“五七五”十七字音)相聯系。如果說,“物哀”主要是對和歌與物語的審美概括,“幽玄”主要對和歌、連歌與能樂的概括,那麼,“寂”則是對俳諧創作的概括,它是一個“俳論”(俳諧論)概念,特別是以“俳聖”松尾芭蕉為中心的所謂“蕉風俳諧”或稱“蕉門俳諧”所使用的核心的審美概念,在日本古典美學概念范疇中佔有極其重要的位置。
但是,相對于“物哀”與“幽玄”,“寂”這一概念在日本古典俳論中顯得更為復雜含混,更為眾說紛紜。現代學者對于“寂”的研究較之“物哀”與“幽玄”,也顯得很不足。日本美學家大西克禮在1941年寫了一部專門研究“寂”的書,取名為《風雅論——“寂”的研究》,是最早從美學角度對“寂”加以系統闡發和研究的著作,該書許多表述顯得囉唆、迂遠、不得要領,暴露出了不少日本學者難以克服的不擅長理論思維的一面,盡管如此,該書仍奠定了“寂”研究的基本思路與方法,而且此後一直未見有更大規模的相關研究成果問世,另外的一些篇幅較短的論文更顯得蜻蜓點水、淺嘗輒止。較有代表性的是語言學家、教育家西尾實的論文《寂》(收于《日本文學的美的理念·文學評論史》,東京河出書房,1955年),他覺察到“寂”在內涵上有肯定與否定的對立統一的“二重構造”或“立體構造”,但他並沒有將這種構造呈現出來。至于在我國,雖然有學者在相關著作中提到“寂”,但只是一般性的簡單介紹,難以稱為研究。
【十六世紀末,千利休提出的茶道理念是“和敬清寂”,其中的“寂”最反映茶禪一味。而且,“寂”,就是佛教說的覺悟。
書中寫道:《芭蕉花屋日記》記載了據說是芭蕉的一段遺言,芭蕉說:“結束此生前,我還要說句辭世的話……‘從來諸法,常示寂滅相’,這也是釋尊此世之言,佛教真諦,除這句話外,別無其他……”以這種精神態度來觀察世界、觀照自然的時候,一切東西全都顯出了“寂滅相”。這種“寂滅相”映照于心眼、付諸藝術表現,……構成了產生“寂”之美的一個契機。
其實,俳句和茶道追求的“寂”,如果離開禪宗,就難以理解,更難以研究。遺憾的是,王向遠文沒有涉及禪。】
……
綜合考察日本俳論原典的對“寂”的使用,我認為“寂”有三個層面的意義。第一是“寂之聲”(寂聲),第二是“寂之色”(寂色),第三是“寂之心”(寂心)。以下逐層加以說明。
“寂”的第一個意義層面是聽覺上的“寂靜”、“安靜”,也就是“寂聲”。這是漢字“寂”的本義,也是我們中國讀者最容易理解的。松尾芭蕉的著名俳句“寂靜啊,蟬聲滲入岩石中”,表現的主要就是這個意義上的“寂”。正如這首俳句所表現的,“寂聲”的最大特點是通過盈耳之“聲”來表現“寂靜”的感受,追求那種“有聲比無聲更靜寂”、“此時有聲勝無聲”的聽覺上的審美效果。
“寂”的第二個層面,是視覺上的“寂”的顏色,可稱為“寂色”。據《去來抄》的“修行”章第三十七則記載,松尾芭蕉在其俳論中用過“寂色”(さび色)一詞,認為“寂”是一種視覺上的色調。漢語中沒有“寂色”一詞,所以中國讀者看上去不好理解。“寂色”與我們所說的“陳舊的顏色”在視覺上相近,但“色彩陳舊”常常是一種否定性的視覺評價,而“寂色”卻是一種完全意義上的肯定評價。換言之,“寂色”是一種具有審美價值的“陳舊之色”。用現在的話來說,“寂”色就是一種古色、水墨色、煙熏色、復古色。從色彩感覺上說,“寂色”給人以磨損感、陳舊感、黯淡感、朴素感、單調感、清瘦感,但也給人以低調、含蘊、朴素、簡潔、灑脫的感覺,所以富有相當的審美價值。“寂色”是日本茶道、日本俳諧所追求的總體色調(茶道中“寂”又常常寫作“佗”,假名寫作“わび”)。茶道建築——茶室的總體色調就是“寂”色:屋頂用黃灰色的茅草修葺,牆壁用泥巴塗抹,房梁用原木支撐,里里外外總體上呈現發黑的暗黃色,也就是典型的“寂色”。“寂色”的反面例子是中國宮廷式建築的大紅大紫、輝煌繁復、雕梁畫棟。中世時代以後的日本男式日常和服也趨向于單調古雅的灰黑色,也就是一種“寂色”;與此相對照的是女性和服的明麗、燦爛和光鮮。

【書中寫道:
“在我國,無論就色彩而言,還是就音曲而言,從達人的立場上看,最為喜愛的,就是‘寂’‘仛’。例如,就色彩而言,雖然都是紅色,但如果看慣了歐美風格的紅色,就會認為日本的紅色不是紅色,而是在黃色中含有某種濁色的那種‘寂’的紅色。這種獨特的紅色自古以來我國人就喜歡使用,特別在茶道中被推崇。在音聲方面,謠曲的聲音最有‘寂’味……三弦的聲音中,有一半以上是撥音,音質非常濁,但‘寂’味恰恰正是從這里體現出來的。這才是能夠打動我們心靈的最強有力的東西。(見《茶道全集》卷一)

“在各種茶器中,茶筒是茶人最在乎的東西。古來最有名的‘九我肩沖’、‘江浦草茄子’等,基本上以飴色釉、茶褐色等暗褐色者居多,這樣的顏色最能夠表現出‘寂’。

“關于茶室的色彩,《茶譜》中寫道:‘千宗易曰:……對牆壁加以塗抹,一種抹到牆角,其材料是將稻草切成四五寸長,使其柔軟,與泥土攪拌,以此加以塗抹,叫做給牆加‘寂’,看上去好像是煙熏的顏色……’又有人指出:‘仛’與‘寂’是茶道的建築理念,就是一種‘反多彩主義’,但絕不是單色主義茶室所表現的色彩,總體來說是事物本身的顏色,是一種中和的、沉靜的、穩重的灰色或者暗褐色。
關于“中世時代以後的日本男式日常和服也趨向于單調古雅的灰黑色,也就是一種‘寂色’”,只是說了“衣”的方面,其實在“食”的方面,也發生了很大轉變。比如,從平安時代天皇的餐桌到武士頂點德川家康的餐桌看,最高統治者的審美發生了很大變化。天皇是非常奢華的,以各地方美味的齊全象征大一統;武士則崇尚簡素,清淡的“寂“。】
“寂”的第三個層面,指的是一種抽象的精神姿態,是深層的心理學上的含義,是一種主觀的感受,可以稱為“寂心”。“寂心”是“寂”的最核心、最內在、最深的層次。有了這種“寂心”,就可以擺脫客觀環境的制約,從而獲得感受的主導性、自主性。例如,客觀環境喧鬧不靜,但是主觀感受可以在鬧中取靜。從人的主觀心境及精神世界出發,就可以進一步生發出“閑寂”、“空寂”、“清靜”、“孤寂”、“孤高”、“淡泊”、“簡單”、“朴素”等形容人精神狀態的詞。而一旦“寂”由一種表示客觀環境的物理學詞匯、上升到心理學詞匯,就很接近于一種美學詞匯,很容易成為一個審美概念了。
日本俳諧所追求的“寂心”,或者說是“寂”的精神狀態、生活趣味與審美趣味,主要是一種寂然獨立、淡泊寧靜、自由灑脫的人生狀態。所謂“寂然獨立”,是說只有擁有“寂”的狀態,人才能獨立;只有獨立,人才能自在;只有自在,才能獲得審美的自由。這一點在“俳聖”松尾芭蕉的生活與創作中充分體現了出來。芭蕉遠離世間塵囂,或住在鄉間草庵,或走在山間水畔,带着若干弟子,牽着幾匹瘦馬,一邊云游、一邊創作,將人生與藝術結合在一起,從而追求“寂”、實踐“寂”、表現“寂”。要獲得這種“寂”之美,首先要孑然孤立、離群索居。對此,松尾芭蕉在《嵯峨日記》中寫道:“沒有比離群索居更有趣的事情了。”近代俳人、評論家正岡子規在《歲晚閑話》中,曾對芭蕉的“倚靠在這房柱上,度過了一冬天啊”這首俳句做出評論,說此乃“真人氣象,乾坤之寂聲”,因為它將寒冷冬天的艱苦、清貧、單調、寂寞的生活給審美化了。
過這種“寂”的生活,並非是要做一個苦行僧,而是為了更好地感知美與快樂。對此,芭蕉弟子各務支考在《續五論》一書中說:“心中一定要明白:居于享樂,則難以體會‘寂’;居于‘寂’,則容易感知享樂。”我認為這實在是一種很高的覺悟。一個沉溺于聲色犬馬、紙醉金迷之樂的人,其結果往往會走向快樂的反面,因為對快樂的感知遲鈍了。對快樂的感知一旦遲鈍,對更為精神性的“美”的感知將更為麻木化。所以,“寂”就是要淡乎寡味,在無味中體味有味。芭蕉的另一個弟子森川許六在一篇文章中就說過這個意思的話,他說:“世間不知俳諧為何物者,一旦找到有趣的題材,便咬住不放,是不知無味之處自有風流……要盡可能在有味之事物中去除濃味。”(《篇突》)這里所強調的都是“寂”是一種平淡的心境與趣味。這樣的心境和趣味容易使人在不樂中感知快樂,在無味中感知有味,甚至可以化苦為樂。這樣,“寂”本身就成為一種超然的審美境界,能夠超越它原本具有的寂寞無聊的消極性心態,而把“寂寥”化為一種審美境界,擺脫世事紛擾,擺脫物質、人情與名利等社會性的束縛,擺脫不樂、痛苦的感受,使心境獲得對非審美的一切事物的“鈍感性”乃至“不感性”,自得其樂、享受孤獨,從而獲得一種心靈上的自由、灑脫的態度。
“寂”作為審美狀態,是“閑寂”、“空寂”,而不是“死寂”;是“寂然獨立”,不是“寂然不動”,它是一種優哉游哉、游刃有余、不偏執、不癡迷、不執著、不膠着的態度。就審美而言,對任何事物的偏執、入魔、癡迷、執著、膠着,都只是宗教虔誠狀態,而不是審美狀態。芭蕉自己的創作體驗也能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他曾在《奧州小道》中提到,他初次參觀日本著名風景勝地松島的時候,完全被那里的美景所震懾住了,一時進入了一種癡迷狀態,不可自拔,所以當時竟連一首俳句都寫不出來。這就說明,“美”實際上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被“美”俘虜的人,要麼會成為美的犧牲者,要麼成為美的毀滅者,卻難以成為美的守護者、美的創造者。例如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為了獲得對美的獨佔,把自己心愛的男人的頭顱切下來;三島由紀夫《金閣寺》中的溝口為了獨佔金閣的美,而縱火將金閣燒掉了,他們都成為美的毀滅者。至于為美而死、被美所毀滅的人就更多了。這些都說明,真正的審美,就必須與美保持距離,要入乎其內,然後超乎其外。而“寂”恰恰就是對這種審美狀態的一種規定,其根本特點就是面對某種審美對象,可以傾心之,但不可以佔有之,要做到不偏執、不癡迷、不執著、不膠着。一句話,“寂”就是保持審美主體的“寂然獨立”,對此,芭蕉的高足向井去來在《三冊子》中寫道:不能被事物的新奇之美所俘虜,“若一味執著于追新求奇,就不能認識該事物的‘本情’,從而喪失本心。喪失本心,是心執著于物的緣故。這也叫做‘失本意’”。古典著名歌人慈圓有一首和歌這樣寫道:“柴戶有香花,眼睛不由盯住它,此心太可怕。”在他看來,沉迷于美、膠着于美,是可怕的事情。用日本近代作家夏目漱石的話來說,你需要有一種“余裕”的精神狀態,有一種“無所觸及”的態度,就是要使主體在對象之上保持自由游走、自由飄游的狀態。
【其實,上述所有解釋都是在描述一種“寂滅相”,就是佛教講的涅槃的狀態。這正是松尾芭蕉的俳句和千利休的茶道所追求的終極目標。】
……
“寂”這一概念的深層的意義,就是“老”、“古”、“舊”。本來,“寂”在日語中,作為動詞,具有“變舊”、“變老”、“生鏽”的意思。這個詞給人的直觀感覺就是“黯淡”、“煙熏色”、“陳舊”等,這是漢語中的“寂”字所沒有的含義。如果說,“寂”的第一層含義“寂靜”、“安靜”主要是從空間的角度而言,與此相關的“寂然、寂靜、寂寥、孤寂、孤高”等狀態與感覺,都有賴于空間上的相對幽閉和收縮,或者空間上的無限空曠荒涼,都可以歸結為空間的范疇。而“寂”的“變舊”、“生鏽”、“带有古舊色”等義,都與時間的因素聯系在一起,與時間上的積澱性密切關聯。
“寂”的這種“古老”、“陳舊”的意味,如何會成為一種審美價值呢?我們都知道,“古老”、“陳舊”的對義詞是新鮮、生動、蓬勃,這些都具有無可爭議的審美價值。而“古老”、“陳舊”往往表示着對象在外部所顯示出來的某種程度的陳舊、磨滅和衰朽。這種消極性的東西,在外部常常表現為不美、乃至丑。而不美與丑如何能夠轉化為美呢?
一方面,衰落、凋敝、破舊干枯的、不完滿的事物,會引起俳人們對生命、對于變化與變遷的惋歎、感慨、惆悵、同情與留戀。早在14世紀的僧人作家吉田兼好的隨筆集《徒然草》第八二則中,就明確地提出殘破的書籍是美的。在該書的第一三七節,認為比起滿月,殘月更美;比起盛開的櫻花,凋落的櫻花更美;比起男女的相聚相愛,兩相分別和相互思念更美。從這個角度看,西尾實把《徒然草》看做是“寂”的審美意識的最早的表達。在俳諧中,這種審美意識得到了更為集中的表現。例如,看到店頭的蘿卜干皺了,俳人桐葉吟詠了一首俳句:“還有那干皺了的大蘿卜呀!”松尾芭蕉也有一首俳句,曰:“買來的面餅放在那里,都干枯了,多可惜呀。”這里所詠歎的是“干皺”“干枯”的對象,最能體現“寂”的趣味。用俳人北枝的一首俳句來說,“寂”審美的趣味,就是“面目清臒的秋天啊,你是風雅”。在這個意義上,“寂”就是晚秋那種盛極而敗的凋敝狀態。俳人鶯笠在《芭蕉葉舟》一書中認為:“句以‘寂’為佳,但過于‘寂’,則如見骸骨,失去皮肉”,可見“寂”就是老而瘦硬甚至瘦骨嶙峋的狀態。鶯笠在《芭蕉葉舟》中還說過這樣一段話:“句有亮光,則顯華麗,此為高調之句;有弱光、有微溫者,是為低調之句。……亮光、微溫、華麗、光芒,此四者,句之病也,是本流派所厭棄者也。中人以上者若要長進,必先去其‘光’,高手之句無‘光’,亦無華麗。句應如清水,淡然無味。有垢之句,污而濁。香味清淡,似有似無,則幽雅可親。”這里強調的是古舊之美。芭蕉的弟子之一森川許六在《贈落柿舍去來書》中寫道:“我就要四十二歲了,血氣尚未衰退,還能作出華麗之句來。隨着年齡增長,即便不刻意追求,也會自然吟詠出‘寂、枝折’之句來。”可見在他看來,“寂”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老”的趣味。
但是,僅僅是“老”本身,還不能構成真正的“寂”的真髓,正如鶯笠所說的“過于‘寂’,則如見骸骨,失去皮肉”。假如沒有生命的燭照,就沒有“寂”之美。關鍵是,人們要能夠從“古老”“陳舊”的事物中見出生命的累積、時間的沉澱,才是真正的“寂”之美。這就與人類的生命、人類的生命體驗,產生了一種不可分割的深刻聯系。任何生命都是有限的、短暫的,而我們又可以從某些“古老”“陳舊”的事物中,某種程度地見出生命的頑強不絕、堅韌性、超越性和無限性。這樣一來,“古老”“陳舊”就有了生命的移入與投射,就具有了審美價值。最為典型的是古代文物。有時候,盡管“古老”“陳舊”的對象是一種自然物,例如一塊長着青苔的古老的岩石、一棵枝葉稀疏的老松,只要我們可以從中看出時間與生命的積澱,它們就同樣具有審美價值。
另一方面,俳論中的“寂”論確認了有着生命積澱的“古老”“陳舊”事物的審美價值,但這並不意味着“寂”專門推崇或特別推崇“古老”“陳舊”之美。誠然,正如中國蘇東坡所說:“大凡為文,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宋·周紫之《竹坡詩話》);又如明代畫家董其昌所說:“詩文書畫、少而工、老而淡”(《畫旨》),是說人到老了,容易走向平淡,也就是容易得到“寂”。但這並不意味着“寂”是老年人的專利,也不意味着“老”本身就是“寂”之美。雖然俳諧的“寂”的審美理念中包含了“古老”“陳舊”的審美價值,但我們也不能像大西克禮那樣把俳諧划歸于“老年文學”。我認為,總體而言,日本文學與中國文學的一個最大的不同,就是中國文學在觀念上十分推崇“老”之美,常常把“老到”“老辣”“老成”作為審美的極致狀態,而日本文學則把“少”之美作為美的極致,而盡力回避老丑的描寫。例如在《源氏物語》中,所有女性的主要人物都是十幾歲至二十幾歲的青年,男性則大多是屬于中青年。作者對男主人公源氏也只寫到四十歲為止。作者筆下的若干最美的女主人公,都是在二十歲前後去世的,這就避免了寫到她們的老丑之態。整個平安王朝的貴族文學中,基本情形就是如此。即便是到了俳諧文學這樣後起的文學樣式,也仍然繼承了這一傳統。最典型的代表是江戶時代後期的俳人小林一茶,他在中晚年寫了大量充滿孩子氣、天真稚氣的俳句,如“沒有爹娘的小麻雀,來跟我一塊玩吧”;“瘦青蛙,莫敗退,有我一茶在這里”等。可見,在日本文學中,似乎存在着一種“寫‘少’避‘老’”的傳統,存在着對“老丑”的一種恐懼感。例如井原西鶴《好色一代女》中女主人公,在年老色衰後隱遁山中不再見人;又如川端康成《睡美人》中的男主人公,因老年、性力喪失感到羞愧,只能面對服藥後昏睡的年輕女子回顧往昔、想入非非。谷崎潤一郎的《瘋癲老人的日記》所描寫的也是如此。
這一傳統,在日本俳諧文學及俳論中的“寂”論中同樣也有表現。“寂”論實際上包含了“老”與“少”這對矛盾的范疇。松尾芭蕉在《閉關之說》一文中,表達了他對“老少”問題的看法。他認為,年輕時代的男女因為“好色”而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來,是可以理解的、可以原諒的,“較之人到老年卻仍然魂迷于米錢之中而不辨人情,罪過為輕,尚可寬宥”。在芭蕉看來,青年、壯年時代“好色”是人情,是美的,而年老時若只想着柴米油鹽,而失去對“人情”的感受力與實行力,那是不可原諒的。這是以“少”為中心的價值觀。所以芭蕉主張,老年人只有“舍利害、忘老少、得閑靜,方可謂老來之樂”。換言之,老年只有“忘老少”,即忘掉自己的老齡,“不知老之將至”,“不失其赤子之心”,才能真正達到“樂”的境界,也就是“寂”的境界。蕉門弟子各務支考在《續五論》中也強調:“有人說年輕則無‘寂’,這樣說,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俳諧出自于心。”也就是說,有沒有“寂”,不取決于年齡的老少,而決定于心靈狀態。這一點與中國文論的相關議論也頗為吻合。明代項穆在《書法雅言?老少》中,談到書法風格時說:“書有老少……老而不少,雖古拙峻偉,而鮮豐茂秀麗之容;少年不老,雖婉暢纖妍,而乏沉重典實之意。二者為一致,相待而成者也。”也許正是為了“老”與“少”的“相待而成”,晚年的松尾芭蕉努力提倡所謂“輕”(かるみ)的風格,所謂“輕”,是與“老”相對而言的,實際上就是“少”的意思,就是年輕、青春、輕快、輕巧、生動、活潑的意思。這個“輕”,與“寂”所本來带有的“古老”“陳舊”的語義是相對立的,而這一對立就是“老”與“少”的對立。不妨可以認為,以芭蕉的“夏爐冬扇”的反俗的、風雅的觀點來看,人越是到了老年,越要提倡與“老”相反的輕、輕快、輕巧、生動、活潑的東西。芭蕉晚年的俳諧作品中固然有着老年的不惑與練達,卻並沒有暮年的老氣橫秋,也大量表現了新鮮、少壯、蓬勃之美。如此,就使得“寂”的“古老”、“陳舊”之美中,不乏新鮮與生氣,不失去其生命活力。這就是“老”與“少”、“寂”與“輕”的相反相成的關系。換言之,“寂”之美就是從“老”與“少”的對立統一中產生出來的。
【最後,就“我們也不能像大西克禮那樣把俳諧划歸于‘老年文學’。我認為,總體而言,日本文學與中國文學的一個最大的不同,就是中國文學在觀念上十分推崇‘老’之美,常常把‘老到’‘老辣’‘老成’作為審美的極致狀態,而日本文學則把‘少’之美作為美的極致,而盡力回避老丑的描寫”,談點看法。
首先,《源氏物語》是平安時代的物語,“寂”是其後伴隨武士崛起形成的文藝追求,不能關公戰秦琼。而且,物語與俳句和茶道的追求也不一樣。
其次,中國哲學藝術確實是“老人”的,但這個“老人”是宋·辛棄疾講的那種狀態:“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個“秋”也正好對應了王向遠說的:“在比喻的意義上可以說,‘物哀‘是鮮花,它絢爛華美,開放于平安王朝文化的燦爛春天;‘幽玄’是果,它成熟于日本武士貴族與僧侶文化的鼎盛時代的夏末秋初,‘寂’是飄落中的葉子,它是日本古典文化由盛及衰、新的平民文化興起的象征,是秋末初冬的景象”。換言之,“寂”,就是“卻道天涼好個秋”的覺悟。這當然是老人智慧。“少”,應該是“說愁”的,“物哀”的。
最後,日本文化當然是“從‘老’與‘少’的對立統一中產生出來的”。但這個“少”,不止是“寂”,也與其本土的神道有關。神道屬于薩滿教的一種,是日本文化的洪荒之力。所謂和魂漢才與和魂洋才,和魂就是《源氏物語》那種擺脫儒教佛教道德甚至西方文明束縛的“真情”,就是物哀,也是日本固有的、沒有經過儒教佛教洗禮的日本原生態,總之是沒有經過文明開化的原始沖動。至于外來的,中國老人哲學引導日本人走向“幽玄”和“寂”,西方近現代教給日本競爭和規矩。換言之,“漢才”和“洋才”疏導“和魂”的洪荒之力。這才是從“老”與“少”的對立統一中產生出來的日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