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吳曉波:李嘉誠是一個怎樣的陷阱?
一
我的一位極有才華的朋友曾受邀為李嘉誠寫傳記,那是十來年前的事情了。李先生在一張潔白的信箋上,用鉛筆細致地寫下了兩排名字,然後推到年輕的傳記作者面前,細聲言道:“這些人是你可以采訪的。”
很多年後,我的這位朋友笑著對我說,“我真的希望他寫下我不能采訪的那些人的名字。”這本原計劃在李先生80大壽時推出的傳記因種種原因擱淺了。
絕大多數的經商者,在聽我講了這則軼事後,都會心地理解李先生的苦衷。
商場如同一個泥濘的是非地,哪有一件事情是有所謂的“終極真相”,李先生在這裏跌打滾爬逾半個世紀,恩怨情仇如維多利亞港灣上空的星辰,誰又能真正數得過來。老洛克菲勒和羅斯柴爾德在遺訓中都嚴令兒子不得出版自己的傳記,“他們的靈魂在看到自己的行為時,都會稍稍吃驚。”(理查德·泰德羅語)
二
袁庚曾回憶蛇口工業區開墾時的一個細節。受鄧小平的邀請,一群香港大佬集體考察蛇口,李嘉誠走在霍英東、包玉剛等人中間,是最年輕,也是最活躍的一位。他向袁庚大膽提出,能否讓港商入股參與蛇口的建設,軍事參謀出身的袁庚哈哈一笑,搪塞而過。
這個細節泄露了改革開放初期,大陸開放者的微妙心態。在後來的很多年裏,港商大佬們對大陸的投資大多小心翼翼地聚集於公益,霍英東建賓館,邵逸夫造教學樓,李嘉誠辦大學,包玉剛修遊泳館。
行走在蛇口荒地上的李嘉誠,剛剛開始自己的傳奇,他坐上香港首富的寶座,那是整整二十年後的事情。也正是在後來的那些年裏,他漸漸成為了我們今天所熟悉的“李超人”。
從1970年代末開始,受回歸預期的影響,英資集團開始部署撤離,李先生被他們選中為“接盤俠”,1979年9月,彙豐銀行將總市值28.6億港元的和記洋行以6.39億港元出售予李嘉誠,使之一躍而入港商超級俱樂部。1984年中英談判,李嘉誠積極向中方靠攏,高調入資榮毅仁的中信信托。此後三十年,他成為北京最信任和依靠的首席商人領袖,長袖善舞間,硬生生地讓香港成為了“李家城”。
李先生對大陸的勇猛進擊,則是90年代之後的事情,1992年底,北京召開中共十四大,確立了“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國家新戰略,李嘉誠扮演了一個熱烈響應的重要角色。
就是在1993年,和記黃埔獲准入股鹽田港,持有70%的股份,共同投入60億元建設集裝箱碼頭,這是當年度最大的外資引進項目。同期,李嘉誠與北京宣武區(編者注:應是北京東城區)簽署大型城建工程,這就是後來著名的東方廣場。1998年,東亞金融危機爆發,李嘉誠配合港府狙擊索羅斯,在股市、不動產、船塢專營及公共服務事業等領域大有斬獲,於次年如願登頂香港首富。
回望這段風雲詭譎的大曆史,必須承認的是,李嘉誠是所有港澳商人中最為激進的第一人,在一些至為重要的時刻,他以資本投入的方式力挺中國的經濟開放政策,與此同時,他在香港及內地兩個市場上都獲得了令人瞠目咋舌的商業成功。
三
恐怕連李嘉誠自己也未預料到,在僅僅兩年多的時間裏,他由機場書店裏最受歡迎的商業勵志人物,變成了很多人眼中的背信棄義者和香港隕落責任人。
就在近日,因旗下公司注冊地集體遷離香港,李嘉誠在內地輿論中陷入極尷尬的爭議。有人撰文“別讓李嘉誠跑了”,直指“李超人”必須為過往的獲益支付代價,此文為央媒智庫轉載,因此被解讀為“官方態度”。而另外的一些人士——以自由派及企業家群體為主,則驚呼“極左”歸來,擔心此乃私產剝奪運動的拉幕之作。
在中國宏觀經濟風雲飄搖、香港時局動蕩的時刻,李嘉誠的撤資遷冊動作實在太過醒目,而他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依然我行我素,展現出“超人”過人的商業毅力和決策力,也許只有將之放置於曆史的長河中,才能讀懂這位年近9旬老人的行為邏輯。
李嘉誠無疑是東亞資本主義模式的標本性人物,他的商業智慧中呈現出冷靜的政治決斷能力,每每通過與上升期的政治力量結盟,以對後者訴求的滿足與迎合,而獲得個人的巨大利益,這是轉型期財富積累的基本特征。在這個意義上,他可謂是本次中國經濟大崛起中獲益最豐的“轉型期首富”。
而與內地的很多類似富商不同,李嘉誠又來自於法治健全的資本主義世界,他的每一次商業行動都合乎投資地的法律法規,李氏集團擁有500多位專職律師,應該補上了所有你想象得到的法律漏洞,因此在合法性的意義上很可能無可指摘。
由此,對李嘉誠的爭議便陷入了泛道德化與唯契約論的陷阱。
我目睹的一個非常有趣的事實是,有不少我熟悉的企業家朋友,一方面對“李超人”的政商手段不以為然,認為他的致富缺乏現代性,另一方面又對“別讓李嘉誠跑了”的論調極其懼怕,生恐由此延伸,導致一場新的、以“原罪”為名義的財富剝奪。
於是,對李嘉誠的質疑,便發生了正當性與合法性的糾結,無論執著於哪一方面,都可能遭到另外一個方面的反駁與證偽,而這一糾結竟可能發生在同一價值觀陣營,甚至同一個人的理性判斷中。
當我們陷入“李嘉誠議題”的紛爭的時候,李氏本人其實也掉進了時代的陷阱,他無法、也不可能從自身的經商邏輯中跳脫出來。與柳傳志、王石等內地企業家不同,後者有深重的大陸英雄主義情結,而前者則只對資本增殖和家族利益負責,在他的商業哲學中,利益是壓倒一切的最高准則,誠信——而不是忠誠——是唯一的底線。
就這樣,李嘉誠自願地走進了曆史。
未來的華人世界,再也沒有人可以重複他走過的暴富道路——如果我的這個結論自我實現了,那就是中國商業文明的福音,而對他的所有質疑,在現實的意義上,都將被“合法性盾牌”所屏蔽,因而只在商業演進史的層面上將被一再地討論與反思。
四
我不知道,李先生的官方傳記會在什么時候出版,也許是生前,也許是身後。
在十來年前——也就是我的那個朋友為李嘉誠寫傳記的那幾年,我曾編撰過兩本名為《首富》和《華人首富》的圖書,其中記載了二十個國家及華人曆代首富們的生平行跡,有一個結論是毋庸置疑的——
千百年來,古今中外,沒有一個人是因為財富眾多而被人們長久地紀念,他能留存於民間的名聲,幾乎全部地來自於他的德行與公共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