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剛

    接到香港商報邀請去汕頭采風的通知，我大為興奮。因為從地圖上查看，汕頭與大連特別相似，都屬濱海城市，都是建市一百多年，在那風雲涌動的年代，都是首當其衝地與西方文化發生痛苦的衝突，同時又進行微妙溶合的城市。為此，我興奮得從大連駕車一路狂奔3500公里，跨越九省一市（天津直轄市），風塵仆仆地來到汕頭。

    進城第一口充滿鮮味的呼吸，就能感到這是被大海滋潤的城市。到處聳立著與大連相似的現代化樓廈，閃爍著霓虹燈的寬闊大街，連路標的名稱都相似得令我驚愕，也有長江路、黃河路、中山公園……但坦率地說，盡管相似，但相比大連的洋氣，不能不說還是有點稍遜風騷。可當我看到長達近四公里長的觀光式海濱長廊，有一種憑樓台亭閣，觀碧水藍天的感覺，於是開始淡化了我心中的“大連驕傲”，當跨越海上大橋，游歷南澳島的風光及歷史蹤跡，作為曾經自詡大連美麗濱城的我，已經是羞愧難當了。

    由於我利用清晨和午休的時間自己駕車游逛，所以就比采風團的作家們多一份景色的收獲。突然，我看到一條陳舊得有些奇特的街，所有的建築破敗得千瘡百孔，與周圍現代化建築格格不入。可是我踏進這條街的第一感覺，儼然是走進了民國時代。那些中西結合的騎樓結構建造，带著濃郁西方建築色彩的希臘愛奧尼立柱，上面竟然還有中國古典傳統的花卉圖案浮雕，雖然被風雨摧殘得碎裂模糊，卻在垂死掙紮地放射著獨特的藝術氣質。

    我趕忙打開電腦從百度上查詢，這一查不但令我大吃一驚，甚至大吃二驚！原來在150年前清政府與英簽訂《天津條約》后，就將汕頭建成面向世界的通商口岸，並為此脫離了潮州府的管轄，而獨立成市。隨即西方商品經濟及文化如新鮮空氣般注入這片古老的土地，西方的商品經濟文明與潮汕大地的重商文化相互交融，進一步刺激了當地商品經濟社會發展。深受海洋文化熏陶的汕頭商人獨特的人文風格，以敢於拼搏、勤勞和聰明而在商業貿易中脫穎而出，汕頭商貿呈現出“商賈雲集，樓船萬國”的繁盛景象。直至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汕頭取代了潮州成為廣東僅次於廣州的第二大城市，經濟貿易總量位居全國第七位。更讓我驚歎的是，恩格斯竟然在《俄國在遠東的成功》的文章中，用充滿贊美的筆調寫到：“汕頭是中國惟一有一點商業意義的口岸”。據說，當時汕頭有將近十個國家的海關，為商品進出日夜繁忙地工作。那時的大連還只是一片荒草野灘！為什麼汕頭是中國最著名的僑鄉，為什麼汕頭人遍布全世界，並創造出飛黃騰達的商業奇跡，我想，淵源來于她是中國最早通商口岸的城市。

    我站在這些即將坍塌卻盡力支撐著的，滿目瘡痍卻依然挺拔的樓廈面前，真就是感慨萬千。浸透五千年傳統文化，並拖著一條長辮子的大清國民，看到黃毛藍眼，滿嘴的里嘟嚕的老外，是怎樣一種驚訝和驚恐，怎樣一種厭惡和憎恨，怎樣一種反抗和屈辱，怎樣一種理解和勾通……這裏有血腥的廝殺，有狡猾的勾結，當然也有和諧與寬容，交朋結友，男歡女愛。如此錯綜複雜的喜怒哀樂，有喜劇有悲劇，也就是有著成千上萬的豐富多彩。這會給我們今天带來多麼深切的思索，難道就這樣輕易地消失了嗎？……

    資料上記載，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印尼僑商李柏恒斥資50萬大洋創辦南生大樓，一二層經營蘇廣洋雜百貨，三四層為中央酒樓，五六七層為中央旅社，是當時粵東最大的商業場所。大樓不僅外觀奪目，樓內的設計一樣令人驚歎，天花板的橫梁雕刻著花卉等淺浮雕，地面採用彩色地磚鋪貼而成，顯得富麗堂皇，大氣而典雅。樓的最高層還設有兩排電燈柱，自置電機，並于每層騎樓設花架，種植應季花卉，一時間清香四溢，引得客人流連忘返。當時的南生公司每晚內外燈火輝煌，遠望如繁星，璀璨奪目，大樓建成后生意愈發興隆，夜夜鶯歌，多元化經營和優越的地理位置使得百貨大樓風靡汕頭達半個世紀……僅僅几年前，一個前來旅遊的美藉華人姚頌莊寫道：汕頭老街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意大利的小鎮！……

    而今天我卻怎麼也看不出什麼“意大利的小鎮”，只有殘亙斷壁在勉強支撐，仿佛一個巨大的生命在苟延殘喘，破碎的窗戶猶如憂傷的眼神，對我閃爍著最後的自尊和期待。然而路人告訴我，這裏已經被房地產老闆拆得一塌糊涂，而且我面前這座歐式風格的大廈，馬上就要搗毀。我一沒有金錢，二沒有權力，我有的只是感慨和感歎，最後只剩下歎氣而已。但這卻使我更覺汕頭的親切，更有一種痛不欲生的情感。我認為保護這條老街的每一寸土地，都比一萬米的新建築值錢。所以我在日記上寫下：汕頭，你今天所有的靚麗和輝煌，都抵擋不住這條老街蘊含的魅力，都無法沖淡我為這條老街的欣喜和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