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江門，是城，卻稱門。

    城以門興，皆因其門大開。不只是為了接納，更是為了「出去」。江門人的出去，開創了一種源乎其多、浩乎其大的文化現象——中國有了一個「僑都」。

    江門別稱「五邑」（即所轄新會、台山、開平、恩平、鶴山等五縣）。19世紀中葉，美國、加拿大以及澳大利亞湧現淘金熱，於是江門五邑地區竟掀起奔赴「金山」的移民潮。當時一張赴美洲的通倉船票是120元，在當地可買12畝地。無錢無地的要先賣身，賣身還有條件，赤身裸體、不吃不喝在烈陽下暴曬四小時，經得住這種考驗的棒小伙子，買家才肯出錢，到海外要以工抵賬。江門的許多青年人就是這樣以生命碰撞命運。

    於是，江門開風氣之先，成為最早向海外移民的地區之一。時也，勢也，勢已成，無人能逆。隨後不只是去美洲、澳洲，更近一點是「下南洋」。有些賣身出去的人確是做了奴隸，甚至帶着能走不能跑的腳鐐在馬來西亞的橡膠林或甘蔗田裏勞作，有的要做滿8年才能獲得自由。但大多數華僑，在海外站穩腳跟後就開始往家裏寄錢，因華僑眾多，隨之創造了一種亙古未見的流通方式：「僑批」。

    一張巴掌大的稍硬一點的紙片，一面是匯票，寫明錢數和收款人的地址、姓名，背面是遊子寫給國內家人的書信。「僑批」到了江門，由專門人員背着編制細密的大竹筐，跑遍五邑，挨家挨戶地派送。那圓形竹筐，一人抱不過來，高過半米，要用這麼大的竹筐裝「僑批「，可想而知五邑之地華僑之多，寄回的錢的總量自然也不在少數。這些錢不僅改變了許多家庭的命運，甚至成為「五邑僑鄉的經濟命脈」。

    華僑之心，繫於家鄉，在海外掙了小錢的往家裏寄，掙了大錢的，回鄉辦大事。旅美華僑陳宜禧，修建了中國第一條自主投資、自主創建、自主經營管理的民辦鐵路，自台山（古稱新寧）至江門北街，全長133公里，45個站，名為「新寧鐵路」。於1909年通車，連接台山腹地，貫通粵東要鎮，不僅便利五邑百姓，也促使江門貿易空前繁榮。江門海關進出口業務大幅增長，並與海外社會形成了緊密的人流、資金流、物流以及信息流的聯繫網絡。到清末民初，江門獨特的僑鄉社會已然成型，被稱「中國第一僑鄉」。

    還有一種發了財的江門人，回家鄉置地建樓，即所謂「碉樓」，兼具碉堡和居住雙重功能，矮的四層，高的六層，樓頂建有堅實的女兒牆，牆角牆中辟有槍眼、炮口。樓與樓相距甚遠，為保證每棟樓都視野開闊，樓與樓又可相互配合、共同禦敵。當時僑鄉富戶的共同敵人，就是土匪、強盜，這些匪類知道華僑大戶有錢。

    旅美華僑謝維立，依照《紅樓夢》中對大觀園的描述，建造了巨大的「立園」，取意「立樹立人」。集傳統園藝、西洋建築、江南水鄉為一體，別墅區一排六幢獨樓，他有五個兒子，一人一幢，另一幢是孩子們讀書的「教學樓」。中心區是一幢巨大的古式碉樓，高卻只有三層半，名為「泮立樓」，以紀念園主的父親謝聖泮。旁邊不遠處是以他的乳名命名的「毓培別墅」，四層分別仿效中國古式、日本寢式、意大利藏式、羅馬宮式……

    立園內古木奇樹，名花異草，樓台亭榭，小橋流水，有曲徑迴廊將全園建築連成一體。立園的正門前是「本立道生」的大牌坊，牌坊兩側是數十米高、用精鋼打製成的打虎鞭，因立園隔著運河遙對虎山。此運河是謝維立為建園而開鑿的，直通譚江，譚江入南海。平時像故宮的護城河一樣是景觀，也起到護園的作用，遇到緊急情況，立園各樓的下面有暗道相通，全家人可通過暗道到達運河碼頭，登舟遠遁。

    日本侵華，強佔立園，將裏面的無數珍寶和藏品洗劫一空，留下完整而瑰偉的建築，仍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每年向數百萬來參觀人述說著五邑僑鄉的歷史和現實。

    華僑是一種活法，更是一種文化，甚至可以說是世界性的文化現象。19世紀下半葉，華僑在美國三藩市創建了世界第一個「唐人街」，以「三把刀」：雜貨、中藥、中餐享譽全美。很快紐約等大城市也開始仿效，直至拓展到歐洲一些城市……

    華僑並非只是往家寄錢、回鄉修路、建樓，也為所在的國家立下不世之功。1862年，美國國會通過決議，要修建橫貫美國中西部的「大陸鐵路」，全長2489公里。負責承建西段的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招聘的築路工人大多為華僑，其中大部分是「五邑華人」，他們有個極其著名的特點，異常齊心！鐵路需穿過內華達山脈，是全線最為艱難的工程，華工用特有的智慧和勤勞，將工程原計劃的14年縮短為7年，費用卻節省了三分之二。美國在鐵道的路基旁，特為華工立了一塊紀念牌，記錄了「華工12小時鋪軌10公里的奇蹟」。

    由此華僑漸漸地變為「華人」。這不是簡單的名稱的改變，而是由僑居美國的外來者，變為美國社會的組成部分。後來有不少華人子弟加入美國軍隊，到歐洲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有犧牲的，也有立功授勳的。更有人成為美國英雄，乃至世界名人。

    祖籍江門恩平的馮如，1907年在三藩市東部的奧克蘭創建飛機製造廠，1909年他製造的飛機試飛成功，轟動一時。其後他便將工廠更名為「廣東飛行器製造廠」，兩年後率領工廠的主要技術人員帶着重要機器設備回國，成為中國飛機設計、製造和飛行的第一人。

    華僑的拳拳之心，甚至感動戰亂頻仍的世界。江門新會的鄭潮炯，少小下南洋謀生，平時以擺攤賣小食品度日。1937年國內爆發全面抗戰，他收攤改背個大布口袋，到南洋各埠義賣瓜子，所得義款18餘萬元，全部捐給國內的抗日戰爭。鄭潮炯只是一個代表，以心齊聞名於海外的五邑僑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當時成為一種風氣。一些在國外受過訓練的華僑，乾脆直接回國參加中國空軍，著名的飛虎隊中的空勤大隊，大半為江門籍的華僑。

    旅美華僑中最具傳奇性的人物，當數司徒美堂。江門開平人，少時讀私塾，也習武，成年後練就一身好工夫，一刀一棍可令六、七個漢子不得近身。1880年初春赴美，在三藩市會仙樓餐館打工，某天有一白人流氓來吃「霸王餐」，大吃八喝後不付帳還虎假虎威、驕橫欺人。司徒秉性抗直，看不下去便出頭想教訓一下那小子，不想現場群情激憤，叫好助威，加上對方反抗劇烈，他一時沒有拿捏好分寸，三拳兩腳竟將那流氓給打死了。

    剛到美國便惹下人命官司，幸好整個華人社會行動起來，聯名上書和到警察局陳述事情經過，為司徒求情。他「一戰成名」，在美國監獄只關了十個月就放出來了，出獄後加入「洪門致公黨」。洪門宗旨極其直白：「忠心義氣，團結互助」。

    後來司徒成為這個組織的老大：「洪門大佬」，其實就是美洲的華僑領袖。他在這個位子上一坐就是40年，其間多次為孫中山捐款，兩人相交甚厚。後來孫中山曾邀司徒回國，擔任「監印官」，他以「不會做官」為由謝絕。富蘭克林．羅斯福，在出任美國總統之前，就是洪門的法律顧問，據傳他和司徒按中國習俗還結拜為兄弟。可見洪門在美國的影響力之大。

    1894年，司徒美棠在波士頓的洪門內另闢一個系統，成立「安良堂」，開宗明義打出了「鋤強扶弱，除暴安良」的旗幟。很快在全美31個城市都有了安良堂分部，據稱有弟兄30萬人。抗日戰爭爆發，司徒美棠在紐約成立「華僑抗日救國籌餉總會」，幾年間為國內抗日戰爭捐款330萬美元，其中大半為安良堂所捐。

    司徒美棠不只勇力絕人，且眼界開闊，性格不扭曲、不糾結，想叫別人幹的事自己帶頭干。蔣介石曾請他回國就職，他也婉言拒絕。1949年9月，毛澤東邀他回來參加開國大典，他卻一口應承，當年十月一日登上天安門城樓，跟毛澤東站在一起。後被選為中央政府委員、中華僑務委員會委員……在海外飄泊一生，也稱得上是波瀾壯闊，最終葉落歸根。

    87歲時突發腦溢血，在北京謝世。國務院總理周恩來親自主持公祭大會，靈前擺放著毛澤東、朱德、劉少奇等國家首腦送的花圈。可謂倍極哀容，一生功德圓滿。

    江門的星光

    中國這個「都」、那個「鄉」的多了去啦，我若說還有個極特別的「明星之鄉」，你信嗎？

    先說近的，日前美國造幣公司宣布，自2022年開始，首位荷里活華裔明星黃柳霜的頭像，將印在25美分硬幣的背面，正面仍保留華盛頓的頭像。這也是第一位被印到美國錢幣上的華人。她祖籍是哪裏？

    ——江門台山。

    19世紀中期，黃柳霜的祖父到美國淘金，她是第三代華人，當時紅透荷里活，也是獲得世界聲望首位華人影星。因主演英國電影獲邀出席過英國王室宴會，與瑪麗蓮．夢露等三位美國影星成為「荷里活銀鑄四淑女眺望台」的雕像人物。

    再說遠的，中國第一位「電影皇后」胡蝶、聞名中外的舞蹈家戴愛蓮、獲聯合國傑出藝人獎的粵劇紅派創始人紅線女、以及被尊為「中國電影之父、香港電影第一人」的黎民偉……等等。

    ——俱是江門人。

    那麼當代明星可有江門籍的？大有人在。形趣俱妙的周潤發，江門開平人。幼時家境貧寒，其父是打漁的船員、嗜賭，母親養雞種菜，間或到富人家幫傭。周潤發中學三年輟學，做過商行侍役、電子廠童工、酒店服務員、郵差等等，一直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直到碰見伯樂進了藝員培訓班，畢業後投身影視界，有人緣也有戲緣，美國《時代周刊》評論他是「很酷的演員，將東方男性的魅力發揮到了極致」。

    周潤發拍片無數，獲獎無數：香港銀紫荊星章、香港演藝學院榮譽院士、香港浸會大學榮譽人文博士……他最大的榮譽是智識過人，器質渾厚，將全部身家56億港元捐給慈善機構：「錢是好東西，能幫我們看透人心；看一個人的智慧，要看他如何對待錢。」

    這個級別的，還有姿貌英敏的劉德華、聰明絕特的梁朝偉、風標獨具的甄子丹……等等，俱是江門人。

    於也相當有些名氣的演藝界成功人士，那就更多了：曾志偉、譚詠麟、鄭伊健、陳百強、梁詠琪、林子祥、李克勤、容祖兒、鍾鎮濤、歐陽震華……等等，等等。到底有多少？江門有個如香港的「星光大道」一樣的明星主題公園，目前在公園裏留下手印的江門籍明星有120位之多。

    我看電影、電視劇不是很多，孤陋寡聞必然少見多怪，不知中國、乃至世界，還有哪一個中等城市出過這麼多明星？問題來了，為什麼偏偏是江門，出了這麼多巨星？我沒有找到答案，自己揣摩或許有下面這些原因：

    江門地處珠三角腹地，以其為中心畫三個圈，半小時車程的圈裏有中山、佛山；車程一小時的圈裏有廣州、珠海、澳門、深圳、東莞。一個半小時的圈裏有香港、肇慶……這樣的位置就決定在歷史和文化上，江門其實無「門」，水旱兩路，四通八達。所以，江門現有人口300萬，而海外華僑500萬，上述明星幾乎都有海外經歷，這使他們歷練豐富，完整地承襲了民族的傳統文化基因，同時又受到海外文化的薰陶……

    江門並非只出文藝明星，其民風也重武。元明清三朝，出進士76人，武舉人卻有565人。江門之「人才輩出」包括各種人才，如明代心學奠基者陳白沙，「中國航空之父」馮如，維新先驅梁啓超……等等。即便是當下，江門面積不足全國千分之一，卻有院士33位，如陳垣、梁思禮等。這樣的比例，在全國也排在前列，如果單指地級城市，恐怕難有比肩者。

    最後一句話包圓兒，還是江門的人文基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