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小時候從課本上讀前輩作家描寫的廣州,皆不出一個「花」字。
我們發現那裏是花山,也是人海。在鮮花和綠葉堆成的一座座山下,奔流著洶湧的人群,我們走入春天的最深處了。(冰心《記廣州花市》)
買了花的人把花樹舉在頭上,把盆花托在肩上,那人流仿佛又變成了一道奇特的花流。南國的人們也真懂得欣賞這些春天的使者。(秦牧《花城》)
我因此對「花城」廣州充滿了嚮往。
及長,多讀了些書,略知了廣州花市的來歷。
古來國中,洛陽看牡丹,昆明曰春城,皆以花市名世。而海絲開通,異邦珍品最早移入,南國廣州即以草香花韻,至百代罕有匹敵。曾被視為「化外荒蠻"」的廣州,雖民風土俗有異於中原,但由於嶺南夏無酷暑,冬無寒凍,雨量充沛,土壤滋潤,地利得天獨厚,以至樹木常青,繁花長盛。說什麼歲枯月榮,廣州花事無歲月,此花才謝,彼花已放;說什麼傷春悲秋,廣州花事無春秋,此葉方落,彼葉已綠。
花市者,廣州俗稱「花街」。鈎沉史籍文獻,追尋「花街」芳蹤,已二千餘年矣。
西漢陸賈使南越,嘆廣州的「彩縷穿花」為觀止。南越王趙佗因思鄉,令城內廣植陸賈自西域帶來的素馨。夏時盛開,滿城如雪,馨香瀰漫。女子以彩絲貫之,素馨與茉莉相間,以繞雲髻,是曰「花梳」;疍娘以花串懸於船周,裝飾點綴;素馨提煉香油,兒女以脂面潤發,冶以龍涎香餅,則韻味愈遠;七巧節,珠江素馨花艇游泛。千門萬戶,皆掛素馨燈,結為鸞鳳諸形,或作流蘇寶帶。豪門飲宴酒酣,出素馨球以獻客,客聞寒香而沉醉以醒。掛復斗帳,能除夏炎,枕簟為之生涼。故此粵以素馨為矜類之尤物。蔚然成風。
素馨以其潔白可人,備受青睞,名列花市首榜。以素馨花為主的廣州花市,最早有文字記載的在南宋。《嶺外代答》(南宋·周去非)載,廣州素馨花開時「旋掇花……以竹絲貫之,賣於市,一枝二文,競買戴」,廣州因稱「天香茉莉素馨」。當年的珠江南岸,「平田彌望,皆種素馨」,(《廣東新語》)不啻為大花園。農家多以種花、賣花為業,是故清詩人有詩「三十三鄉不少,相逢多半花農。」《番禺縣誌》載「花客涉江買以歸……城內外買者萬家,富者以斗斛,貧者以升,其量花若量珠然。」「花田一片光如雪,照見賣花過河。」(清·何夢瑤《珠江竹枝詞》)足見其產銷兩旺。
其實早在唐時,廣州就有了專門賣花的營生。唐末南漢,廣州近郊即現賣花的花墟。
明朝中期,常年花市形成。《南越筆記》中載:「廣州有花渡,在五羊門南岸。廣州花販每分載素馨至城,從此登舟,故名花渡。」
花渡頭,秋波桂楫木蘭舟,紅妝障日影悠悠。悠悠一水不可即,誰不憐花似顏色。釵頭玉燕亦多情,不愛明(寶)珠愛素馨。君不見賣花兒女錢滿袖,春風齊入五羊城。
(清·方殿元《羊城花渡歌》)
載花船的招搖,賣花女的嬌艷,盡在其中。
明朝,廣州種花已成專業,從江南逐步擴展到花地。清代的名作家沈復在其名著《浮生六記》裏專門寫到「花地」:「對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廣州賣花也。余以為無花不識,至此僅識十之六七,詢其名有《群芳譜》所未載者,可見花地花市之盛。」每年農曆正月七,仕女結伴遊花地,為當時習俗。平時花開季節,亦裙履聯翩。俗諺「想死易過游花地」,「死」乃「擠死」之謂,是花地大策花市元宵燈會的寫照。光緒年間,河南隔山名畫家居巢、居廉兄弟,曾按廿四番風花信,寫廿四種不同花的畫冊,使花地名花花容永駐。
乾隆年間,廣州除夕花市逐漸成熟,逐步擴展到香港和東南亞。咸豐、同治年間,有了除夕花市。
除夕是花市的高潮。《廣州城坊志》正式記載了除夕花市的盛況:「每屆年暮,廣州城內雙門底賣吊鐘花與水仙花,如雲如霞,大家小戶,售供座幾,以娛歲華。」至此,廣州花市已由單一的素馨花發展為多樣化了,不但有吊鐘花,還有水仙花。
上世紀二十年代,廣州大規模的除夕花市定型。
廣州人對於花和花市可謂癡迷至極。即使是抗戰爭時期,廣州的除夕花市照常舉辦。敵機凌空呼嘯,市民照常逛花市買花。花市一度禁絕的歲月,幾十年培育的數百寶貴花卉品種毀於一旦,但廣州人居家度日不可無花。鄉民自發「花墟」,市民輪渡而去,每次都在渡輪留下成堆被踩掉的鞋子。在廣州人看來,花乃是天地恩賜,祥瑞而美麗,不可不敬,不可不親。禁絕花市,逆天意,違民心。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花市恢復,規模逐年擴大。廣州十大「除夕花市」,每天流量都達百萬人次以上。
廣州花市是中國獨一無二的民俗景觀,也是世間規模浩大的美色集錦,作為一軸散發著濃郁嶺南風情的文化長卷,成就了廣州「花城」的美譽。
一年一度的迎春花市,是廣州人的嘉年華。然而,客居廣州十年,我一次也沒有去過廣州那些著名的花市。
蓋因為沒有必要。
我所居樓下的縱橫街道,每年除夕將近,便紛紛搭起了一排排展賣鮮花鮮果及年宵用品的竹棚,四鄉花農海潮般湧來,層層花架沿街伸展,宛如巨龍盤踞,望不到盡頭。洛陽牡丹、漳州水仙,吉林君子蘭、台灣蝴蝶蘭、江西金邊瑞香,歐洲薰衣草、泰國富貴掌、荷蘭鬱金香、北歐玫瑰、南美五代同堂、比利時杜鵑……常見的茶花、芍藥、月桂、玫瑰、含笑、海棠、蟠桃、大紅柑、大紅橘、四季橘、硃砂橘、金蛋果、代代果,以及廣府新年必備的年花金桔、桃花和水仙,乃至再普通不過的雞冠花……林林總總,眼花繚亂。大街小巷,繁花漫漶,幾被花海淹沒。所有的主要出入口立起巨大的牌坊,燈火輝煌、氣勢壯觀。花市開張,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古老而又青春的花市。燈色花光,春深如海。「人們選擇和布置這麼一個場面來作為迎春的高潮,真是匠心獨運。」(秦牧《花城》)
不過,當年秦牧先生讚嘆的「一日之間廣州忽然變成了一座『花城』」,早已不妨商榷。即便不逢除夕花市,廣州也是家家有花,戶戶多彩,一年四季顏似錦。倘佯於千年古都,見的是一城絢麗,聞的是一城芬芳,可謂無一日不是花市;現實中的廣州,是建築的山嶽,山上開遍了鮮花。鋪天蓋地的綠植,讓粗獷有了百般嫵媚;是建築的河流,河裏流淌著鮮花。洶湧澎湃的花朵,讓堅硬變得千般溫柔。可謂無一日不是花城。
廣州人喜花、養花、賞花,一如他們的喜食、懂食、善食。食則山珍海味、花草果蔬,無所不可以入膳;花則天宮的仙芝、龍宮的瓊瑤或不可得,無所不可以入賞。門前屋後種花,堂上室內擺花,開業誌慶送花籃,男婚女嫁坐花車,探親訪友捧花束……廣州有最多的花店,拐彎抹角,觸目可見;廣州有最多的花景,遠近高低,少有空白。豪門巨賈不惜千金唯求國色天香,尋常人家一缽金橘幾株水仙清供歲朝。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張岱《陶庵夢憶》)以愚之見,鳥有鳥癡,魚有魚癡,石有石癡,木有木癡,廣州多花癡。說花市是廣州人的「匠心獨運」,莫如說是他們的品性使然。
廣州人的熱愛生活,花是最靚的證明。花與廣州人的生活意願息息相關,水乳交融。廣州人多質樸,務實惠,重功利。「講意頭」,成為獨特的花語言:桃花寓鴻運;柑橘示吉利;「發財樹」、「步步高」,其義自明;吊鐘花「金鐘一響,黃金萬兩」;標價數碼多為「3」、「8」、「9」,諧音「生」、「發」、「久」,生猛、大發、長久;「行(hang)花街」即「行大運」,廣州本土民歌《行花街》唱道:
行花街咯喂,你今年梗位;行花街咯喂,你今年冇閉翳;行花街咯喂,你科科考最威;行花街咯喂,你開心足一世;行花街咯喂,娶得一美妻;行花街咯喂,你先生變新貴;行花街咯喂,今年生番個仔!
廣州人愛花,花也陶冶了廣州人。花的招展使人天真;花的芳香使人向善;花的斑斕使人唯美。
花是廣州的標誌,名頭多與花相連:花都,花街,花市,花墟,花涌,花渡,花車,花舟……花是廣州的名片,人人皆是傳花人;花是廣州的盛宴,任人揮霍春光。花是今日的喜慶,醉臥花叢君莫笑;花是明天的祝福,家家抱得富貴歸;花是廣州的方言,無花不言廣州城;花是廣州的氣血,激盪著生命的活力;花是廣州的魅力,吸引著世界的青睞。
「花城」是廣州的精魄,「爭似種花郎有幸,一生長伴美人魂。」(清·陳坤詠花田)貯滿的是美色。
「花市」是廣州的字號,「筠籃賣入重城去,分作千家繡閣香。」(清·張維屏詠花市)交易的是美好。
「花容」是廣州的表情(隋·江總嶺南詩),「千葉芙蓉詎相似,百枝燈花復羞然。」展示的是永遠的美麗。
花城看花,看一種生活的哲學,一種健旺的品質,一種昂揚的生命力。
2020,1,8嶺南
「原載2020年1月20日《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