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向東
一直想為謝華大師寫點文字,卻因才疏學淺,對於手拉壺工藝一知半解,不知道如何下筆。今天重陽節,早晨收到朋友問候的短訊,其中有兩句話讓我心頭一亮,猶如燭光照亮了小黑屋子:歲月老了,聽故事的人成了講故事的人,講故事的人成了故事裏的人。
終於明白如何解讀謝華大師了。
謝華是潮州人,"俊合"號手拉壺第五代傳人丶廣東省非物質文化遺產潮州手拉朱泥壺傳承人丶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丶中國工藝美術協會常務理事,是第一個非宜興系的紫砂工藝美術大師。雖被稱為"大師」,其實比我還小一歲,是1965年生人,長得又高又瘦又帥,光頭,白面小生模樣,走路很輕,瀟灑飄逸,有一種洗盡鉛華之大美,超凡脫俗之氣象。
"俊合"號是潮州制壺百年世家,自清朝咸豐年間開始設號制壺,代代相傳。謝華自幼跟隨在爺爺和父親身邊擺弄「泥巴",耳濡目染,家族幾代人的奮鬥故事丶制壺技藝,以及藝德家風,都記於心間,為他成為家族傳承人打下深厚的基礎。
無疑,他是家族聽故事的人之一。
由於歷史原因,謝華的父親被迫中途轉行,差點斷送了世代傳承的制壺工藝。"文革」結束後,為改變窘迫的生活,初中畢業的謝華拾起祖傳手藝,開始學習手拉朱泥壼製作。儘管手拉朱泥壺傳承了百年,但只是作為喝茶工具,歸於日用品類,無論工藝水平丶文化內涵和知名度,都無法與宜興紫砂壺相媲美,知道的人很少。當然,更重要的是,朱泥手拉壺採用的潮州本地紅土,黏性大,透氣性和保鮮能力比較差,發展空間受限。謝華心裏明白,要提高潮州手拉壺的競爭力和知名度,必須大膽創新,改革壺料「朱泥」。為此,謝華折騰了十幾年,在潮州境內的山嶺間奔走,尋找適合手拉坯工藝的最佳泥料,對近百種風化石進行實驗,並把礦泥送到專業的檢驗中心化驗,甄別制壺用泥的物質成分,終於發現潮州青龍山的風化石,鐵丶錳等金屬及微量元素和有機物含量,要比宜興紫砂更高,製成的手拉壺的保鮮能力更強。
紫砂,其實是個大概念,它包括紅泥丶紫泥和綠泥三大類。而朱泥是紅泥中的精品,是一種氧化鐵含量極高的紫砂壺泥料,礦藏稀少。使用朱泥燒制出來的壺身,顏色類似茶類中的「大紅袍」,呈現溫潤的朱紅色。
當然,製作一把好的手拉朱泥壺,除了有特殊的朱泥外,還需要絕佳的工藝。我說的工藝不僅僅是爐火純青的製作技法和嚴謹的工藝流程,最重要的是制壺人的修養和意境。其實制壺與我寫文章很相似,如果僅僅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件件作品,很容流於匠氣。沒有意境的文章,平白無奇,枯燥無味。同樣,沒有意境的手拉朱泥壺,跟一個土罐沒什麼區別。
意境是有意象組合後展示出來的一種精神和情感的境界。意是內在的思想和情感,是情理;境是形神,是外物的形態。回歸簡單回歸自然,是謝華追求的方向。越簡約的線條越有韻味。藝術最終歸究於簡單,越簡單的境界越高,此所謂大道至簡。說的通俗點,就是壺的器形與壺的線條丶色澤丶神韻所構成的美。謝華從精神上傳承中國文化中崇尚自然丶超然物外的神韻,把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揉進了泥胚,托物言志,展示出自己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使得每一把壺都有了自己的個性、溫度和靈性。,
經過30多年的努力,謝華在繼承發揚潮州傳統手拉朱泥壺的基礎上,實現了對手拉朱泥壺料丶製作工藝丶藝術造型和藝術表現手法的大膽創新,給手拉壺工藝注入簡潔丶流暢的時尚元素,融入潮州工夫茶文化圓潤丶謙儒丶平和的文化神韻,不僅使手拉朱泥壺的設計製作技藝得到傳承和升華,而且成功推動潮州手拉壺從日用品時代進入了藝術品時代。
自然,謝華從聽故事的人,成為講故事的人。
作為「講故事的人」,謝華必定要收徒傳授手拉朱泥壺的製作技藝。他挑選徒弟非常嚴格,對徒弟技藝傳授非常嚴謹,早年收的幾位徒弟,作品已經名噪海外,這其中有他的兒子。
那天,我與幾位作家朋友走進謝華制壺操作間,看到三五位徒弟正在認真工作。在我們的要求下,謝華親自坐在操作台上,表演了從一塊泥巴變成一把壺坯的過程。隨着轆轤輪子的轉動,他一雙靈巧的手,翻飛起舞。開始,靠手指的力度丶靈巧度,將一塊泥胚揉搓拽拉,他全神貫注地注視泥坯的變化。成型後,他反而抬頭眯上眼睛,憑着感覺打造壺身的厚薄和線條,將自己的情感一絲絲注入其中,一把完整的壺坯變魔術呈現在我們眼前。我仔細觀察了他的一雙白皙的手,手指細長而有彈性,最開始將一塊方型泥坯拿捏成壺身時,中指和無名指反向彎曲了很大弧度,手指的柔軟度不亞於舞蹈大師楊麗萍的"孔雀爪"。而壺膛成型後,開始勾勒線條時,他的幾個手指像彈鋼琴似的交替起伏,非常迷人。
謝華製作的手拉朱泥壺,具有很好的使用功能,斂香丶透氣,能夠額外跑出茶葉更深層次的香味。當然也更具有觀賞價值和收藏價值,很多成為"奢侈品",幾萬幾十萬一把。即使在酷愛品茶的潮州,誰有一把謝華壺,都是一種榮耀。
我有幸得到謝華的一把仿古大彬壺。他告訴我,不要把仿古大彬壺閒置著,要用來泡茶,用的時間越久越好。於是我每天用其泡茶,兩個月後竟有了變化,壺身色調溫潤,手感細膩潤滑。我沒有收藏的愛好,無論瓷器還是石頭,在我眼裏就是一個物件。我曾多次對身邊朋友說,我家中的擺件,如石頭丶木雕丶瓷器,甚至書籍,有你喜歡的盡可拿去,我又不能帶進墳墓。然而,謝華的仿古大彬壺,有幾位好朋友索要,被我毫不猶豫地婉拒了。
我對仿古大彬壺有些愛不惜手了,即便不泡茶,我也總是把它置於案頭,偶爾看一眼,漸漸地讀出了一些哲學。一把壺,不過是泥胚燒制而成,卻如此呈現出生命的靈性,讓我感覺到人生有取捨、壺裏有乾坤的奧妙。這樣想着,質樸溫潤的仿古大彬壺,竟然幻化成謝華大師面孔,正朝我意味深長地笑著。
謝華註定要成為故事裏的人。
不是每個聽故事的人,都能成為故事裏的人。
2020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