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貴祥
站在仰韓閣環視,目之所及,多與兩個字有關,一個「古」,一個「韓」――北有韓文公祠,南有韓山古廟、韓江橋……隔江遠望,西南方是潮州古城牆、甲第坊、仁德古廟、韓濱園、青龍古廟……轉過身去,東邊是筆架山。從古到今,由東向西,名勝古蹟密布,大約可見潮州文化發展特色之一斑。
景點名稱有個「韓」字,大都因韓愈而生,而對韓愈的評價,最著名的當然要數蘇軾那句「文起八代之衰」。往前一步理解,潮州人尊崇韓愈,其實就是尊崇文化。
韓愈固然可敬,可敬之處不僅在於他的政績――從潮州人口口相傳的那些故事中,我們知道他是一個務實的官員,儘管被貶謫了,仍然堅持以民為貴,以實為本。事實上,韓愈在潮州僅僅八個月,要說干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情,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敝人淺見,潮州人之所以緊緊抓住韓愈,很有可能是借題發揮,是利用韓愈這張名片,打出潮州文化的品牌――不能不說,這個「題」借得好,借的巧妙,借的理直氣壯――韓愈對於潮州的貢獻,主要在於他的文人氣節、廉官風骨和不斷衍生的各種傳說,在潮州人的精神發育史上,在潮州人的文化血液里,韓愈無處不在。借題韓愈,就是彰顯文化,還有什麼能比「文化」二字更能觸動我們的心靈、引起我們的共振呢?
走過千橋萬橋,終於走上了湘橋,走進了一個前所未聞的天地,走進了一段風雨交加的歷史。這座橋的來歷,有很多傳說,我聽到的一則,是在八百多年前,潮州一任太守,決心改變韓江兩岸交通不便的情況,決定在一個江面較窄的咽喉地帶建一座橋,但是由於「中流警湍尤深,不可為墩」,只修了一個橋墩,這個橋墩於是成了懸在歷任主潮官員心頭的一面旗幟,昭示他們繼往開來,然後有了三個橋墩、五個橋墩。在中國古代,最大功德莫過於修橋鋪路造井,於是乎,經過幾任官員的努力――當然,還有無法統計的古代科學家、藝術家和工匠的辛勤努力,某年某月某日,這座橋終於得以建成,前後的名稱有康濟橋、丁公橋、濟川橋、廣濟橋、湘橋等等。這座橋有多少年頭,就有多少故事,每個人都可以在心裏為它命名。我本人更傾向於「湘橋」這個名稱,並不是因為這個名稱又同韓愈聯繫起來了,而是因為這個名字更有詩情畫意。潮州市主城區兼老城區名曰「湘橋區」,可見「湘橋」這個名字為更多的人所接受和喜愛。
霏霏細雨中,我大步流星地走過了湘橋,五百米的長度,八百年的歷史,像一幅《清明河上圖》在眼前徐徐展開。這不僅是一座橋,也是一個集市,不僅有古色古香的亭榭樓閣,也展示了現代文明的生活情趣。當然,最讓我和我們――古代人和當代人、中國人和外國人嘆為觀止的是這座橋別出心裁的結構,形成「萬家連舸一溪橫,深夜如聞鼙鼓鳴,遙指漁燈相照靜,海氛遠去正三更」的效果。
據我所知,中國古代,沒有橋樑設計建築學校,可能連專業的橋樑工程人員也沒有,居然能夠設計出梁橋、拱橋、浮橋三位一體,集交通、工坊、商貿、娛樂、觀景等功能於一身的水上不夜城,這不是奇蹟是什麼?想想吧,八百年前的中國人,是多麼富有想像力和創造力。我有理由認為,這座橋不僅有科學的力量,更有藝術的力量和文化的力量。每當看到這座橋或這樣的橋,我們的文化自信便油然而生。
史料稱,湘橋以其「十八梭船二十四洲」的獨特風格與趙州橋、洛陽橋、蘆溝橋並稱中國四大古橋,我個人認為,這個「並稱」似無必要,倒不是說它們有高低貴賤之分,因為這些橋樑誕生在不同的時代,「並稱」有可能沖淡每座橋獨特的價值――每一座橋都有自己的歷史、靈魂和性格。
引起我特別注意的是,著名橋樑專家茅以升評價湘橋的那句話「世界上最早的啟閉式橋樑」――啟閉的作用主要在於通航、排洪,「潮州東門外濟川橋……晨夕兩開,以通舟棋。而每當韓江發洪水,又可解開浮橋,讓洶湧澎湃的洪流傾瀉」。作為科學家,茅以升當然是站在科學的角度去衡量他的價值,而我卻從這句話里看到了另外的東西,那就是開放精神――中華民族、特別是沿海人民改變命運的性格和奮鬥歷程。我沒有親眼目睹江水泛濫時橋分三段、浮橋順流而下的壯觀,但是我能想像出來那是這樣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它讓我想到了距此不遠的遼闊的大海,想到了並不遙遠的過去。一百多年前,或者在更早些時候,在封建制度統治下的中國人民水深火熱,沿海百姓為了尋求更寬廣的生活道路,明知前途未卜,眼看生死茫茫,還是毅然投身大海,向遙遠的彼岸掙紮而去,並最終在異國他鄉拼出了「華僑」的地位和品牌。他們九死一生,受盡屈辱,而最終活下來的那些人,把外面的世界帶回家鄉,把海洋文明帶到農耕土地上,於是催生了一批思想家、革命家、科學家和文化名家。
本人一直認為,而且也被事實證明著,中國革命的興起,中國進入現代化的進程,同華僑有比較密切的關係,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改革開放,解除閉關鎖國的禁錮,主要是從南方沿海城市開始的。
據說,目前分布在世界各地的6000萬名華人中,潮汕人多達1500萬。那麼潮州人佔了多少,我還沒有找到準確的數字。用潮州人的話說,凡是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州人。還有一種說法,潮州現有人口有多少,海外華僑就有多少。潮州人就像祖國的神經末梢一樣,分布在世界各地,他們中的很多人,走過這座橋。還有當代潮州名人饒宗頤、吳佑壽、莊育智、李嘉誠等,他們中間哪一位沒有從這座橋上走過呢,哪一位沒有在這座橋上聆聽過不遠處的海浪呢。或許,他們就是站在這座橋上,開始同世界對話,或者,他們思想的翅膀就是從這裏出發,在更為寬闊的天空下翱翔。
走在雨中的湘橋上,海鷗在頭頂穿梭,帶着陽光的味道。遊人中間,有的撐著雨傘,有的素麵朝天。雨絲在我的眼前織成一道半透半明的銀簾,凝眸遠眺,湘橋下面是韓江,韓江的遠方是大海,江面,海面,身邊,遠處,現在,過去……千百萬人向我走來,千百個或雄闊壯麗、或艱苦卓絕的故事向我走來。我問天上的飛鳥和江面的浪花,這還是一座橋嗎,不,這是一座在時代風雨中高昂頭顱錦繡城市,這是八百年文化的結晶,這是連接科學和藝術的紐帶,這是一個民族智慧和理想描繪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