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運憲
珠江西部入海口的西江與蓬江會合處,有一古城峨然矗立。該城南有煙墩,北有蓬萊,兩山對峙如門,故名「江門」。
江門市背倚珠江,直面南海,很早以來便是珠江三角洲西部中心城市之一。所轄新會、台山、開平、恩平、鶴山,合稱「五邑」。粗略統計,五邑之地現有戶籍人口約340萬左右。這數字與一般地區規模相仿,無甚獨特,然而旅居在全球各地的華僑華人之中,居然有400萬眾來自於江門五邑,卻令人拍案稱奇。僅台山一邑,旅居世界五大洲近百個國家和地區的華僑、華人便超過了130萬,比台山全市現有93萬人口還多出了40餘萬,坊間素有海內海外兩個台山一說,單以人口數量算,此說言之不虛。台山歷來被稱為內陸僑都,所謂「天下第一僑鄉」,實在當之無愧。
中國人外出為僑的歷史源遠流長。自秦漢始,陸地已有絲綢之路通往西域,海上也有船隻東渡日本等地。商貿使然,中國人比較早便出現了人口遷徙。唐宋時期,中國經濟頗為發達,而東南亞等地相對落後,有不少華商便以海上販運和落地貿易為業,逐漸開始遷往國外定居。清代中期,國力由盛到衰,尤其兩次鴉片戰爭之後,中國自給自足的封建經濟迅速解體,而當時西方的殖民經濟已興盛於東南亞。自此開始,出於生計所迫而飄洋過海的華工人數激增,已經高達百餘萬眾。大洋彼岸的美洲、澳洲掀起的大開發熱潮,使那裏成為了人們心中美夢橫生的熱土。在「黃金夢」誘發之下,一批又一批前往淘金的貧苦華工絡繹不絕。可以說,清朝中期直至新中國成立之前的百餘年間,中國的移民潮達到了史無前例的最高峰。那個時期「中國出洋謀生的人數之多,規模之大,分布之廣,遭遇之苦及影響之巨,均前所未有。即便放在世界史的範圍內亦屬罕見。」
中國是一個傳統的農業大國,農耕文明的基本特徵就是宗族相依,熱土難移,非萬不得已,人們不會作遷徙之舉。清中期江門五邑人口大規模飄洋過海,就是因為清政府腐敗無能,人口膨脹,土地漸少,食物匱乏,農民的耕種所獲「不足以贍其身家」,造成社會矛盾日益加劇,民間的暴動、械鬥此起彼伏。有記載稱,在台山、開平、恩平交界之地,土著與客家人之間就暴發過長達12年之久的械鬥。「骨肉同胞相互殘殺數百次,致使田地荒蕪,百業凋敝」。而且當地經常會遭遇到颱風和旱澇等自然災害,更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邑民為活命,固已引頸四望,急尋出路」。
剛好那個時段恰逢西方藉工業革命成功而野心勃勃,擴張勢力。無論是殖民地的基礎設施建設還是交通、礦產、種植業的大舉開發,都急需大量的廉價勞工。尤其美國的西部地區土地廣闊,資源豐富,獨立戰爭之後突然出現了千載難逢的開發良機,而當時奴隸制度已經廢除,勞動力極度稀缺,那方土地一夜之間便「成為了全世界勞動者及冒險家為之嚮往的新大陸」。
這樣的歷史機遇對於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江門邑民來說,無疑有巨大的吸引力。19世紀40年代,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發現了金礦,大批五邑華人立即蜂擁而至。他們欣喜地把處於淘金中心地區的三藩市稱為「金山」。此後在澳洲墨爾本也發現了金礦,譽為「新金山」。美國三藩市便易名為「三藩市」。久而久之,「金山」兩個字不再專指地名,字面的含意被逐漸泛化,儼然成為了整個北美地區的代名詞。以至於從那裏衣錦還鄉的華僑華人,被人羨慕地稱之為「金山客」、「金山伯」。他們隨身攜帶的箱子,叫做「金山箱」,那便是鍍過金的華僑華人特有的象徵。
然而,能獲得此種象徵者為數寥寥,實在比登天還難。出洋謀生充滿了不確定性,絕對是一次艱苦的歷程,不啻於一場生命的賭博。其結局用九死一生來形容毫不為過。
隨着當時的出洋務工漸成風氣,經營此類活動的中間行業也應運而生,五花八門。史料記載,清咸豐年間,五邑之地便有殖民者到處設立所謂的招工館,城鎮鄉村鋪天蓋地張貼「要發財去金山」的誘人廣告。出洋者經不住誘惑,便用家產和田地做抵押,換來少許出洋的路宿盤纏。可以想見,為了出洋而傾家蕩產者絕對不在少數。
當時出洋大致是兩種方式,一種為「賒單」,還有一種是「契約」。「賒單」就是先賒賬,與僱主事先簽訂一個墊付船票和途中伙食經費的合同,抵達目的地之後,以工錢贖還。「契約」實際上就是賣身契,出洋者一旦簽下契約,他的目的地、工作性質、年限、工錢等等一概不由自主,全憑僱主處置。勞工們就跟賣出去的豬一樣,有去無回。廣東方言稱這種人為「豬仔」。招工館也因此稱為「豬仔館」,去招工館就等於去賣「豬仔」。運送勞工的船隻被人叫做「豬仔船」,那種船在博物館至今還有陳列,條件之惡劣超乎想像。勞工們在那樣狹窄的船艙里飄向茫茫遠洋,路途遙遠,缺醫少藥,病死者接二連三。實在耐受不住,也曾經發生過相互殘殺的瘋狂行為,所謂勞工譁變事件。人在絕望求生時候的那種血腥恐怖,讓人看得觸目驚心,毛髮悚然。豬仔船也因此被稱為「浮動的地獄」。
華工出洋肯定是一部血跡斑斑的苦難史。世事蒼桑,斗轉星移,歷史已經演變到了改革開放的今天。那場規模恢宏綿延百多年的出洋大潮早已風波平復。一代又一代勞工的艱辛,大多也換來了旅居海外華僑華人穩定安康的幸福生活。他們的道路、經歷、心態乃至對世界的認知一直在改變著,只有一點卻矢志不渝,絲毫沒有動搖,那就是對故鄉和祖國的熱愛。當年從江門五邑走出去的勞工那份愛家愛國的情愫與生俱來,然而他們已客死他鄉,海外留下來的是他們的後代。華人的後代畢竟繼承著華人的基因,他們的血管里永遠流淌著華人先輩的熱血,對故鄉祖國的認知和愛戀也始終不會改變。傳統中華民族的文化因子與海外異質文化積極碰撞與融合,在精神上形成一種文化多元的格局,重返家鄉報效祖國,是他們優勢所在,也是責任使然。這就是江門五邑金山客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有學者深刻地評述過當年的出洋潮,認為那是「普羅大眾對早已內外交困的大清專制帝國深深的失望所致」。「在此大背景下,出洋是逃離,也是以另一種方式對風雨飄搖的故國的『拯救』。這為他們將來『反哺』於故鄉埋下了一根閃光的伏線」。
善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