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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立誠:萬裏和我的一次談話

2015-07-16
来源:搜狐財經

  馬立誠

  7月15日下午,從網上看到消息,99歲的萬裏當天中午逝世了,心裏突然空落落的,諸多往事一下子湧上心頭。

  文革後期,出任鐵道部長的萬裏在鄧小平支持下,為恢複經濟建設,保障鐵路交通正常運營,與“四人幫”勢力殊死搏鬥,震撼全國。當時20歲出頭的我,作為一個年輕教師,曾親身感受那“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緊張時刻。粉碎“四人幫”之後,萬裏頂著壓力,從支持小崗村包幹到戶開始,沖破一道又一道觀念的和利益的羈絆,為推動國家改革開放,篳路藍縷,立下豐功偉績。這一段時期,我作為媒體人,也追隨老人家的步履,在媒體上為改革開放鼓與呼。

  1998年3月,我和淩志軍撰寫出版的《交鋒》一書,就是磨礪改革銳氣、沖破因循守舊的一次努力。由於此書批評了個人崇拜、計劃經濟崇拜和所有制崇拜,揭露了極左勢力在90年代散發四個萬言書反對改革的實質,引起各界強烈反響。這本發行200萬本的著作,使我和淩志軍陷入爭議漩渦之中。贊成者說它是記錄我們國家改革進程的“經典”;反對者說它是反對社會主義制度的“毒箭”,並公開呼籲將我們兩人開除出記者隊伍。

  我和淩志軍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壓力。

  就在爭議進入白熱化的時刻,4月14日,我接到一個電話,是萬裏身邊的工作人員打來的。萬裏擔任過第七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已經退了下來。這位工作人員說,萬裏看了這本書,想見見作者,由於淩志軍在上海工作,所以先安排見我,然後找機會見淩志軍。這對於處於壓力中的我和淩志軍來說,自然是個好消息。

  4月18日下午兩點,我從人大會堂西門進入一間大廳。萬裏身邊的工作人員和他的幾位橋牌牌友已經坐在大廳西牆窗下的沙發上。萬裏是中國橋牌協會名譽主席,並得過世界最佳橋牌手獎。一位工作人員告訴我,萬裏兩點半到,先等一等。我坐下和他們聊了一會兒。

  兩點半,大廳玻璃門准時推開,我站起身。萬裏走了進來,一身深藍色半舊中山裝,腳下一雙布鞋,他身後跟著一位穿軍裝的警衛。萬裏這一年82歲,頭發和眉毛全都白了,但昂著頭,身板很直,步履也輕快。我迎上去,萬裏伸出手,久久握著我的手,用濃濃的山東口音問道:“你就是馬立誠?”

  “是”。

  “你哪兒找那么多材料,把安徽農村改革寫得很准確。”

  我笑了笑:“萬老,您不是讓我們多學習嗎?我是按您的要求做的,前前後後讀了不少資料,也向很多了解情況的人請教。”

  萬裏也笑了,用手指了指大廳北側牆的一道門,那裏有一間裏屋。

  我隨著往前走,萬裏一邊走一邊側過頭來,大聲對我說:“你發了財了!”

  我搖搖頭:“沒有。”

  “這本書不是很暢銷嗎?”萬裏回過頭來看我,眼神裏有點納悶。

  “目前,我們出書還沒有實行版稅制,而是稿費制,按一千字多少錢付稿費,一次付清。”

  “那你掙了多少錢?”

  “幾萬塊吧。”

  萬裏點點頭。

  跟在他身旁的警衛插話說:“幾萬塊也不錯了,比下崗工人強多啦!”

  我答道:“是。”

  此刻,我的心情完全放松了。此前我見過一些官,架子很大,說話拉長聲調,句尾還綴個“啊”字,讓人不由得起雞皮疙瘩。萬裏倒像是一位可敬的兄長,沒有官場上習見的高下距離。

  進入裏間,靠西牆有兩個大沙發,中間一個茶幾。萬裏在靠門的一個沙發上坐下來,招呼我坐下。他坐下之後,兩腳交叉放在沙發前的一個腳凳上。

  萬裏側過頭盯住我,神情有點激動,伸出左手沖我打著手勢說:“《交鋒》寫得好。鄧小平理論發展起來不容易啊!當初我在安徽搞農村改革,搞家庭承包,阻力很大呀!當時北京一些領導人,像國務院管農業的王任重、陳永貴他們不贊成,給我扣了很多帽子,說包產到戶是分田單幹,是搞資本主義,不是社會主義。”

  我認真聽著,點點頭。

  萬裏接著說:“我對他們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當時鬥爭非常激烈,關鍵時刻虧了鄧小平出來支持。我向鄧小平彙報,他表示同意,說可以試驗。出了成果之後,他公開支持,包產到戶才站住腳。沒有鄧小平那一番話,安徽的包產到戶之火,還可能被撲滅。克服那個阻力好不容易啊!總結起來可以說,沒有交鋒就沒有改革開放。現在又出來四個萬言書,這四個萬言書不好,說明今天還有交鋒。有了‘左’的東西,我們就要克服它,中國才能發展。”

  我點點頭。就我所知,這是中國政壇的重要人物對前些時候“左”的人物散發四個萬言書第一次明確、公開的表態。

  萬裏問我:“有沒有人整你?”

  “‘左’的人物罵我,但我還沒有挨整。”

  萬裏忽然用右手拍了一下沙發扶手,高聲說:“不要怕!要跟‘左’的東西鬥下去,不然改革開放就危險。”

  我點點頭。《交鋒》出版以後帶來的壓力頓時減輕了。

  接著,萬裏又和我聊了一小會兒其它話題,比如怎樣看待香港形勢。當時香港剛剛回歸不久,這是一個熱門話題。談得差不多,萬裏站起來,我也站起來,他跟我握了握手。見面就此結束,共計半小時。在萬裏和我談話的過程中,他身邊的工作人員給我們拍了一些照片。

  4月下旬,淩志軍回到北京,萬裏在中南海裏接見了他。

  至今,我的房子裏還掛著萬裏和我的合影。老人家白發蒼蒼,臉上有一些老年斑,但是一雙眼睛還是那樣睿智,透徹。

  2015年7月15日

[责任编辑:郑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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