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海
當我們想起走過的每一座城市,心中是不是都會浮現出某種基本色呢?譬如南京,我們一下就會想到粉色,因為六朝衣冠,因為玄武湖春天穿越千年的桃花;如北京,我們會想到皇家專有的亮黃,因為故宮大屋頂和紅牆上的琉璃瓦;再如我時常客居的海口,我們會想起蔚藍,因為半包裹它的高遠潔淨的天空和像天空一樣色調的大海。那麼汕頭呢?世界著名商幫潮汕商幫的大本營和出發地,中國最早一批被外人炮火轟開大門的通商口岸之一,還是中國第一批五座沿海改革開放城市中的一座,地處韓、榕、練三江沖積平原之上,瀕海、沿邊、沿江,港口位置兼顧南洋和東洋航道的要衝,得天也獨遠,得地也獨厚,這座中外馳名的商業城奔涌激盪的也不該只是滔滔不盡的江海之水,而是——我還認為首先就應當是——潮商手掌心中被玩得叮噹作響的銀子。加上藍天和大海之間被日光照耀的無數高樓玻璃幕牆反射出的一片銀白色的城市之光,如江海之水一樣浩浩湯湯,漫無際涯,說她的色彩是銀色的,我以為不應當引起太大的異議。
汕頭很大,來的次數越多,對她的了解越深,越會生出這樣的浩嘆。小公園景區,開埠博物館,僑批博物館,始終是海防重地的南澳島上古老的炮台和(位於「粵閩界」界碑前的總兵府遺址,當然還有位於澄海澄海區隆都鎮前美村、被譽為"嶺南第一僑宅"的陳慈黌故居,建築面積16000平方米,差不多是我寫過的喬家大院的4倍。當然還有城市的新區,包括眼下正為建築中的亞青會場館,都在讓汕頭變得更大。一座城市的大小當然不限於她的疆域、人口和物產,還有她的文化,歷經千載百代如同永恆之火一樣熊熊燃燒的城市精神,它們以傳說的方式傳播四方,歷久彌新。最令人驚奇的是更多有關潮汕人的傳說不在本地而在海外,下南洋時他們還一文不名,可是不用多少年,他們似乎個個都會衣錦榮歸,成為成功的商業家,其實力的消長甚至足以影響某個國家的經濟盛衰。回來了做什麼?辦企業,建學校,修路架橋,惠及鄉梓。這樣一座粵東名城,我都懷疑每一位居民血管里流淌的都是銀白色的血液,因為銀子就是城市血管中奔涌流淌的血液。
但是最新的一次對汕頭的拜訪,我還是發現自己錯了,因為這座城市還有另一種色澤:紅色。
也許今年是中國共產黨誕生一百周年的大慶之年,包括汕頭在內的各地各級黨組織都在進行轟轟烈烈的黨史教育,這次主人為我和我的同道安排的首先就是對汕頭紅色遺蹟的拜訪,而第一個拜訪之地就是無論在汕頭革命史還是在整個中國革命史中都佔有重要地位的大南山革命遺址。
天氣炎熱,大轎子車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走了很久才到達目的地。我得承認,因為我的軍人和軍旅作家的身份,在過往的許多年間我拜謁過眾多的紅色根據地,對第二次國內土地革命戰爭的歷史和人物自認為已經有了相當多的了解,行程開始之際,雖然對這樣一次新的對革命聖地的拜訪依舊充滿着莊敬肅穆之情,卻對於是否真有收穫不報太多的期待。但是剛剛進入這樣一次被稱為「紅場之旅」的拜謁,我的感情就發生了改變。
大南山革命遺址位於汕頭市潮南區紅場鎮,作為汕頭市重點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它是土地革命戰爭時期我黨我軍重要的革命根據地之一,充滿了光榮的戰鬥與犧牲的歷史,這是我事先能想得到的;我沒能想得到的是另外一些一旦踏足其間一眼就引起了巨大震驚的新發現。大南山根據地並不是一塊普通的、可以在中國革命的宏大史詩中一般視之的根據地,它直接發端於我黨我軍打響對蔣介石反動派第一槍的「八一南昌暴動」,以後這支隊伍連戰皆北,一路南下,最早試圖進入的就是粵東潮汕瀕海地區,由於這裏是中國革命早期領導人之一的澎湃先烈的故鄉,又由於在這場最初的紅色革命鬥爭中由彭湃同志打下農民運動基礎的海陸豐的鬥爭形勢最好,後來這塊範圍擴展到粵閩贛三省二十多個縣的根據地一般被稱為海陸豐革命根據地,而在真實的歷史中,大南山蘇區——範圍包括今天的潮南、普寧、惠來三縣、縱橫35至50公里、面積1500平方公里——既是前者的一部分,還是我黨我軍最早要建立的紅色蘇區——不是之一而是唯一。更有甚者,當這塊黨史上最早的紅色根據地——比井岡山根據地初創還早——失敗後,以潮汕本地人古大存等人為主要代表的共產黨人,又繼續在這裏建立了土地革命時期我黨我軍的另一個紅色根據地——東江根據地,而在這兩個相互銜接的紅色根據地的鬥爭史中,更是出現了眾多中國共產黨早期領袖人物的名字:澎湃、徐向前、李富春、鄧發、方方、古大存……每個人都先後在這塊血與火的土地上領導過當地的土地革命戰爭,並相繼成為兩塊根據地的創建者、堅守者和鬥士。
最早的當然是彭湃,早在1927年10月,他就在同屬大潮汕地區的海陸豐發動和領導了武裝起義,建立了中國第一個農村蘇維埃政權。1928年的2月23日至28日,身為中共東江特委書記的彭湃又會同徐向前率領的廣州起義部隊紅四師部分兵力,在海陸豐、普寧、惠來、潮州一帶開展游擊武裝鬥爭,並且武裝攻佔了惠來縣域。當年6月,當選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的他在敵情逼迫下不得不轉入大南山領導紅軍作戰,天天躲進一處如今被稱為「英雄石洞」實則只可被視為一堆亂石縫的山洞裏躲藏,而在其後四個多月的時間裏,一位名叫林娘圃的山下村民,天天扮成砍柴的樵夫,為彭湃送飯並傳遞情報。也是在這場攻打惠來縣城的戰鬥中,紅四師師長徐向前在與國民黨反動派部隊反撲和「圍剿」的激戰中腿部負傷化膿,被彭湃指揮人員送往大南山的一個不大的洞穴內隱蔽並療傷,該村黨員藍坤、陳巧蓮不顧個人安危,上山採集草藥為徐向前敷傷,並天天送去食物,直到18天後徐帥康復,重新走上戰場。我查了一下資料,大南山紅色根據地在彭湃、徐向前等人領導下拉開大潮汕地區土地革命戰爭的序幕,燃起燎原之火之時,正是毛澤東同志率領秋收起義的隊伍登上井岡山並初步打開根據地建設的局面,迎來了朱德、陳毅率領的南昌起義餘部與自己會師的同一時期。誰又能說,大南山根據地如火如荼的鬥爭,對井岡山根據地的建設沒有起到重要的策應作用呢?1928年下半年,彭湃犧牲、徐向前被中央派往鄂東北之後,大南山根據地的鬥爭陷入低潮,國民黨軍閥對當地支持革命的群眾進入了第一次大屠殺,村村放火,連老人和懷孕的婦女都不放過,大南山革命群眾的損失不可謂不大,但是革命的意志並沒有消亡,人民沒有被嚇倒,1930年11月,中共中央代表鄧發和中共廣東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李富春及方方等同志,再次來到大南山,主持召開閩粵贛邊區第一次黨代會,成立以鄧發為書記的中共閩粵贛邊區特別委員會,恢復根據地,領導整個東江地區的紅色戰爭,為紀念先烈, 1931年5月17日至23日召開的東江第二次工農兵代表大會莊嚴宣布,將當地稱謂近百年的「石船」鄉命名為「紅場」。石匠兼革命者翁千在閱兵台的正面巨石上刻出了「鞏固蘇維埃政權」七個大字,成為大南山紅色革命永不退色的歷史印記。在我們走過的別的根據地,紅軍的口號都是寫在紙上或者用筆墨寫在牆上、門板上的,但是大南山革命者的口號刻在石頭上,以示革命和蘇維埃政權會千秋萬代和山河一樣永遠存在。戰爭是殘酷的,東江根據地的紅軍隊伍最多時達到過900餘人,而最後有名有姓的犧牲者竟高達600餘人。就一支軍隊而言,一般傷亡三分之一便喪失了戰鬥力,而以大南山為中心的東江根據地的先烈們加上沒有留下姓名的,我們可以想像應當接近全部戰死。這樣一支隊伍,這樣一塊根據地,雖然其歷史到1931年底就基本結束了,但是她的鬥爭,連同鬥爭的殘酷程度,都是登峰造極無以倫比的,稱得上驚天地泣鬼神這六個大字!
大南山根據地和東江根據地的另一重要歷史貢獻是在汕頭和中央蘇區之間建立了一條地下交通線,而作為地下交通線首站的汕頭紅色交通站,接待和掩護過的二百多位名人中,就包括周恩來、陳賡這樣的共和國締造者。而在這個小小的建立在鬧市區的交通站里,又隱藏了多少驚心動魄可歌可泣的紅色故事呢?
大南山革命遺址的中心廣場——紅場——上站立著一位女革命者的塑像,據說這是一位有名有姓的革命者,為了掩護紅軍,甘願犧牲了自己和已經懷孕的女兒。在這位普通的潮汕女革命者的面前,我驀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當年那些跟隨丈夫或者獨自以女性之身下南洋的潮汕女子是否也是和這位先烈一樣的潮汕女人呢?當年奔涌在這位先烈身上的紅色血液,就是一百多年來絡繹不絕地下南洋打天下終有大成的潮汕人的血液。那麼汕頭這座城市呢,在一片商業的銀白的色調之下,流淌的不就是先烈就義的一刻奔涌的紅色血液嗎?說到潮汕精神,潮汕商幫精神,它們真正的底色,不就是大南山革命遺址無數先烈身上奔涌過的那一腔腔熱血的殷紅底色嗎?
二〇二一年五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