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海
陳白沙紀念館坐落於著名僑鄉廣東江門市蓬江區白沙大道西37號。11月中旬的天氣,如同北方的初秋,氣溫不高,涼風送爽,花香卻依舊馥郁。隔著500餘年的時光,我與陳白沙先生相望於斯。讓我多少有點失望的是,這位我認為的世間第一流人物被一位不知姓名的雕塑家鑄造得黑黢黢的,腰背也沒有想像中那般梗直,目光――對了,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先生的目光――也沒有想像中這類雕像石頭城上天低吳楚眼空無物的豪情高致,其次就是在身後一座高大的牌坊背面,於一瞥之際望到了額刻著的明初詩人胡儼的名句:人在蓬萊第一峰。坦率地說,那一刻我對這句詩出現在白沙先生紀念館如此醒目的地方稍感訝異,不唯模糊記起了原詩,還記起了這位詩人少年得中進士居官由翰林檢討直文淵閣遷侍講直至國子監祭酒生躍龍門死盡哀榮的大致經歷,而他詩中講的蓬萊也不是傳說中的仙山,竟是其於永樂八年春二月被詔充值的大內秘閣,他用這句詩表達的也正是此時得進王朝權力中樞的狂喜。而據我所知,雖然站立在我面前的白沙先生生為宋明心學的中堅,死後又成為嶺南入祀孔廟空前絕後的一人,說好聽些可謂是睥睨南粵,獨步古今,然終其天年,先生既沒有科舉中第之榮,也沒有出將入相之遇,除了兩次不成功的赴京趕考不中之外,餘下的生涯基本是在腳下這塊遠處海角天涯的土地上讀書悟道,教書育人。這麼想一下,再看面前的先生,竟覺得雕塑家將他圖造成如此一種鄉野教書先生的形象說不定才是對的,而背後牌坊上的那句名詩,在淺陋如吾者心中卻真真有些突兀。
我們走進紀念館的陳列室里瀏覽。像是在呼應我的內心,先生的後輩鄉人對他的介紹並沒有給我太多的意外,對於先生一生功業的述說仍限於其對宋明心學的貢獻,而其成聖成賢的過程,則有別於與宋明心學另外兩位代表性的人物陸九淵和王陽明。陸九淵出生於宋代一個世代功名煊赫的封建大家族,如後輩王陽明者更是出身於明代的官宦世家,書香門第,其父王華甚至在兒子九歲時中了成化十七年(1481)辛丑科的狀元,一時間連內閣首輔李東陽都成了家中的常客,無論是跳龍門之路還是為官做宰之路對於兒子來說都異乎尋常地平坦。白沙先生生於南海邊一窮寒耕讀之家,出生前一月父親死,其所以沒有從少年起便「泯然眾人」,全部原因是他有一個二十四歲即守寡的母親,後者像孟母一樣擇鄰而居,舉家遷至白沙村,苦心課子讀書。這當然不能解釋如白沙先生這樣一位草野出身的讀書人如何能夠成為聖賢,但有了這樣的母親,至少可以有讓後人明白先生的道德文章從何處來,有可能向何處去。反倒是後世口口相傳的其悟道的故事,頻與陸王二人頗為相似。陸九淵的故事是其三歲讀書,問其父「天地何所窮際」,父笑而不答,陸先生日夜苦思不得其解,直至長大後讀書至「宇宙」二字,見其注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於焉明白人與天地萬物都在無窮之中,遂如夢初醒,提筆寫出了「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這樣驚天動地的文字,由此竟悟得做聖人的道理不在別處,竟在自己心中,他的所謂「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以及「宇宙之間,如此廣闊,吾身立於其中,須大做一個人」的言論,讓宋明心學就此發軔,在中國哲學史上瞬間成為高峰,與朝廷認可的程朱理學分庭抗禮。300餘年後,王陽明悟道的故事幾乎同出一轍:史傳他在照著朱熹格物致知的教訓,坐在地下看竹子七天,想以這樣的格物得到知,卻一無所獲,直到入仕之後因反對宦官劉瑾而被貶至貴州龍場驛做驛丞,於萬山叢薄苗僚雜居之境日夜反省,悟到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像當年的陸九淵一樣講出了「心即理」這樣震動天下的語句,並一發而不可收,認定道即天下人內心的良知,由此進一步提出包括「致良知」、「知行合一」在內的一系列集心學之大成的學說,不但打破了明代發展到僵化階段的程朱理學對國人思想的禁錮,還為遍布天下的偽知偽行準備好了批判的工具,這樣一種思想甚至在今天也有其重大的現實意義。白沙先生出世於陸王之間,非常有意思的是他也有一個和陸、王大致相似的故事:先生二十七歲時科舉落第,前往江西拜大儒吳與弼為師,半年後仍不得門徑,索性回家鄉獨處一室,終日靜坐,不與人接,如是者十年,仍無所得,於是打破關扃,走出獨處,「或浩歌長林,或孤嘯絕島,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忘形骸,捐耳目,去心志,久之然後有得焉。」而他的得就是悟出了「為學當求諸心」,「學貴知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疑者,覺悟之機」的道理。最重要的是,白沙先生重拾300年前陸九淵「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話頭,說出了「宇宙在我」這樣一句高亢激越的壯語,把個人在天地萬物中存在的價值和宇宙等同而視之,近人繆天綬評價曰:白沙先生在那個因循蹈襲空氣瀰漫一時的年代,「獨擺脫一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陳白沙的這一悟不但復活了自我,還在王陽明之前幾乎靠一個人的獨悟復活了心學,啟迪了後者。如果說陸九淵開創了心學,王陽明讓宋明心學成了中國思想史上無法跨越的高峰之一,白沙先生的貢獻就是在陸王之間架起了橋樑,讓一個300年前的學說在自己的時代重新煥發出了光輝,從而極大地影響了時代和後學。想一想他以一個一無學術二無官僚背景的鄉村落第舉子兼鄉村塾師之身,憑一己之力喚醒自己的心,讓它直接與道相接,既完成了自我對世界的認知又讓世界因此一認知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直至影響後世。這樣一個人物,說他是一個不世出的奇蹟,一個曠世的英雄和奇人,也不算過譽了。
我們的時間不多,匆匆走出陳列館時我想的已經是另一個更令我迷惑和神往的問題了:一個像白沙先生這樣出身的讀書人怎麼敢想像自己能成為聖賢呢?我所以突然被這個問題困擾,是因為在瀏覽先生的行跡,忽然想到至少在古往今來的聖賢中,有幾位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世人他是要做聖賢的,譬如孟子就說過:「舜,人也,我,亦人也」,「堯舜與人同耳」,「聖人與我同類者」。另一個就是王陽明了,因為其父中過狀元,他連中狀元都認為不是終生要追求的高度了,人問他的志向,年輕的他的回答是「只能去做個聖賢了吧」。白沙先生也有過這樣的心路歷程嗎?當他屢試不第,頹然於蓬床瓦灶之間,遠離廟堂之高,獨處江湖之遠,他這一生要做什麼呢?如果他沒有想到要做聖賢,為什麼如他這樣的一個鄉野讀書人最後居然成了讓我輩高山仰止的聖賢呢?回過頭來思考:聖賢又是些什麼人呢?當然是孔孟陸王一流人物,包括白沙先生,而白沙先生成聖成賢之路,想來不過是以心悟道四字罷了,一個是有心,一個是去悟,另外一個就是道。老子曰道者天地之始,萬物之母,就今人的理解,無非是我們常說的真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對道或者真理的認知,白沙先生入龍門不能,自甘於下流又不肯,於焉直接越過天氣萬物,追尋道之所在,孜孜矻矻,雖千折百挫而不改,終於大悟,然後勇而行之,雖千萬人吾往矣,不期然竟成聖賢。這樣一條成聖成賢之路,豈易行哉!豈易行哉!
車子終於要離開了,本來已經忘了那座刻有「人在蓬萊第一峰」的牌坊,再次回望,忽然明白了鐫刻者的本意。這裏的蓬萊自然不是傳說中的仙山,更不是令胡儼輩得志者欣喜若狂的大內秘閣,而是聖賢之境界。於是一下子就被感動了。馬上想到了一些事:江門也是戊戌變法主將梁啓超的故鄉呢,作為嶺南商業重鎮,江門人連棄物柑橘皮都能搞成新會陳皮那樣極具有創新意韻的產業,再想到那永遠涌動在嶺南的開放和創造的思想和政治的文化的商業的大潮,似乎都可以從白沙先生說出的那句「宇宙在我」的驚天話語中找到精神的源頭。白沙先生百代千年之被稱為聖賢,亦其宜也!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北京豐台東大街5號院10一2一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