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報
-- 天氣
把島泡咸

把島泡咸

責任編輯:實習生怡婷 2022-06-10 11:54:07 來源:香港商報網

    林那北

    往前走幾步,就到了海里。從地圖上看,它的形狀像一隻頑皮的毛毛蟲,或者像悶葫蘆,嘴朝着陸地,屁股翹向更廣闊的海,人們給它取了名字,叫南澳。「澳」是什麼意思呢?是海邊彎曲可以停船的地方。從八千年前潮汕一帶最早有古人類開始捕撈海產開始,究竟有多少船隻在這裏停泊避風過?無法計算。

    如果一字排開,全島九十九點二公里漫長的海岸線肯定可以織出一個豐滿的船世界,扁舟、汕板、福船再至於今天的遠洋巨輪,南澳島見過的船比所有人吃過米都多。船帶來的故事更多,一波波、一茬茬,朝代更迭,日起月落,無數悲歡離合隨着潮水湧來再退去,入骨的欣喜或疼痛卻留在岸邊的岩石上了。

    七百四十多年前那個陽光乍烈的初夏,大宋王室的船隊魚貫駛來時,那群被氣勢如虹的元蒙大軍追殺得宛若驚弓之島的趙氏子弟,他們看進眼裏的南澳島是什麼模樣的?臨安失守,福州重新登基也性命堪憂,年輕的楊淑妃在眾遺臣的擁簇下只能攜兩個幼子繼續南逃,逃到廈門後二子分兩路,一路走了陸地,另一路坐上了船,目的地都是南澳——先在此匯合,再謀下一步。

    但終於抵達的卻是陸上的這一支,而海上的陰差陽錯,登陸的地點是島對岸的饒平宣化都東南海濱,原本也歸屬南澳管轄的紅螺山。

    在福州登基的哥哥趙昰那年七歲,弟弟衛王趙昺不過四歲。讓一個四歲的孩子在長途跋涉之後,爬上孤懸海中的島嶼還能保持好心情是困難的。陪同在側的左丞相陸秀夫才思清麗、文采卓越,但他似乎也沒留下關於這個島的隻言片語。他也累了?還是朝夕忙着護君王無暇顧及?沒有淡水,士兵在離海十餘米處奇蹟般打出三口井,分別是供衛王、大臣和將士兵馬飲用的「龍井」、「虎井」和「馬井」。井至今猶存,宋氏江山卻早已灰飛湮滅。

    陸秀夫的許多畫像都是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消瘦、長鬚、駝背,一副油燈將滅的枯萎狀。事實上那時他剛剛四十出頭,正是男人正鼎盛的年紀。然而在末世飄搖的風雨中,王朝大廈正嘎嘎歪斜崩塌,一個憂國憂民的忠臣,耗盡全部心力竭試圖扶住,卻一天天回天無力,以致於心力交瘁,他瘦是可能的,老大約也隨之而至。士兵正忙着開挖水井時,望著蒼茫的海天,某一瞬這個書生有沒幻想過從此讓驚鳥般嬴弱的王室老小在這座孤島上苟存性命安歇下來?可是十五天後,在元兵鐵流般壓來之際,還是得走,船離了岸繼續向南,向越來越兇險莫測的未來馳去。叫天不應啊,日子一天天侷促逼仄起來,兩年後路路斷絕,連一絲僥幸都不再殘留,他只好背起年幼的小皇帝愴然投向大海,以沖天四濺的浪花為宋氏王朝劃下悲壯的句號。

    然後元朝掠過,明又覆滅,清再興起,島在一如既往的潮起潮落中一年年重複著春去秋來。無論世事如何更迭,岸從來沒有閒過。因為介於閩粵之間,東距高雄160海里,北距廈門97海里,南距香港180海里,越來越興盛的海上貿易讓扼守在交通要道上的這個島,成為越來越重要的海上互市之地和軍事要塞:下西洋的福船和萬邦來朝的貢船逶迤而過;倭寇興盛時,福建總兵戚繼光與廣東總兵俞大猷所率大軍威武上島,大舉獲勝過;與降清的父親鄭芝龍決裂,年少氣盛的鄭成功乘船馳來過,並在島上父親曾任職過的總兵府門外豎起義旗,招兵買馬矢志抗清……

    在此訓練水師時,鄭成功水軍也挖過一口井,井也在,像一隻圓瞪的眼睛定定望著這世相龐雜紛亂的人世間。

    我來南澳島是在2019年秋天,不再坐船,五年前通車的長達十一公里的南澳大橋已經從陸地架進島。陽光澄靜,從海面來的風卻非常猛烈,把山頭上高大精白的大風車吹得團團轉。一問才知道這是亞洲最大的海島風電場,列隊成行的風車宛若一支訓練有素的部隊,有著驚人的能量,總裝機容量高達二十萬千瓦。

    坐在架設於海面上的漁家菜館吃活蹦亂跳新打撈上來的海鮮,一邊聽當地人說起島的種種傳奇,一種異樣的感受迭宕起落。背着宋幼帝跳海的陸秀夫最後的歸縮就在島上,衣冠塚而已,在他赴海幾年後由拿元朝俸祿的樞密院副兼潮州路總管丁聚所建,在島東面的青澳山上,墓地背南朝北,幾百米之外就是如今被譽為「東方夏威夷」的青澳灣海灘浴場,盛夏時細軟的沙灘上有無數健康蓬勃的男女在嬉浪逐水。忠義之士,其風骨甚至可以贏得對手的尊重,這多少讓人欣慰。

    陸秀夫護送趙昺從南澳島離去時,曾把大量無法帶走的金銀財寶埋在地下了,這個說法已經盛傳幾百年。埋哪裏?不知道,似乎就在當年他們棲身住過的那座石頭房附近一堆碩大巨石中。房子已塌,遺址在,幾十米外的巨石堆也在,上面的石刻據說就是當年留下的,那時他們還天真地幻想有回頭尋寶的一天。刻著什麼?是三十五個玄奧莫測的字,傳說是字謎,只有破解上面的意思,才能打開寶藏,可是七百多年風吹雨打下,字跡早已斑駁模糊難以辨識,而謎底卻深藏於葬身海底的陸秀夫和趙昺心底。

    另一處藏寶地倒是有清晰的尋寶秘訣:「吾道向南北,東西藏地殼,水漲淹不著,水涸淹三尺。」另一條秘訣則有些雷同:「水漲淹不著,水涸淹三尺,箭三枝,銀三碟,金十八壇。」傳說它們都是曾據島為王的明朝大海寇吳平留下的,誰懂?誰都不懂,於是那些富可敵國的財寶仍然覆在島下,謎一樣融在風中和濤聲里。

    那天離去時,從壯麗的南澳大橋往下看,看到島在天地間的從容與肅穆。正是中午,陽光如水,柔軟地把島上的一切覆蓋,而淡藍色的海水則雍容華貴地把它托在懷裏。有一瞬想打聽島最初究竟成形於何時,中生代白堊紀時期?泥盆紀或石炭紀期?再問問「沉汴京浮南澳」的民間傳說是否可信?轉念又覺得不必了。

    面積僅僅一百平方公里多點,與大陸的距離也不過九點三公里,作為島,它因此擁有一份別處沒有的驕傲。泡在海里,是一種選擇吧。高天流雲,海正揚波,每天可以吞咽那麼多船帶來的秘密,又目送那麼多船帶走的希冀,多麼好。

    不知道有一天它會不會被泡咸,泡得更風格迥異?

責任編輯:實習生怡婷 把島泡咸
香港商報PDF
股市

友情鏈接

承印人、出版人:香港商報有限公司 香港商報有限公司版權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複製或轉載。 Copyright © All Rights Reserved
聯絡我們

電話:(香港)852-2564 0768

(深圳)86-755-83518792 83517835 83518291

地址:香港九龍觀塘道332號香港商報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