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根
七年前,第一次參加香港商報組織的「品鑑嶺南」採風,首次走近六祖惠能,他的故里新州,他為報答父母養育之恩建造的報恩寺,他圓寂之後藏身的山洞,尤其是他那部玄奧至深《六祖壇經》。
1300多年前,也即唐貞觀十二年(公元638年),一個嬰兒在新州夏盧村的茅舍里出生,據說嬰兒呱呱落地,「時毫光騰空,異香滿室」。第二天晨光中,有行僧二人來盧家為嬰兒取名「惠能」。其父求解,僧曰:「惠者,以佛法惠施眾生,能者,能做佛事。」這個惠能,就是後來成為一代禪宗的六祖。「惠能」是國內外佛教史上空前絕後的唯一一個含乳名、俗名、釋名、後世傳揚為一致的恆久不變的名字。介紹者說到此,指了指廂房的一角,說那就是惠能誕生的位置。之所以說「位置」,因為這個故居是後來在原址上修建的,並非原物,但我還是在這棟瓦屋的房子裏逗留了許久,想像著六祖惠能的不凡人生。
國恩寺的主持如禪法師告訴我們,惠能在佛教史上獨特的不僅是他的名字,更在於他的學說。《六祖壇經》是俗佛兩界廣為人知,這本書的獨特與偉大,就在於通過他的智慧與修行,打通了佛界與人間的通道,成為佛界與人間共享的禪宗。如禪法師說,六祖的貢獻,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增添了新的內容,並且對後世的思想、文化、藝術、詩歌、書法、繪畫、建築等都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六祖是一位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也是一位偉大的改革家,他改變了以坐禪為中心的印度禪,從他開始,中國的禪發生了劃時代的改變,如果沒有六祖惠能的宗教改革,禪宗便不能廣泛的深入人心。如禪法師面向我們講這番話的時候,是在國恩寺的講經堂里,他在講述六祖惠能、暢談修建六祖殿堂的構想後,向我們每人贈送了一冊《六祖大師法寶壇經》,這是六祖惠能在韶州曹溪寶林寺的講經,由他的門人記錄成書。除曹溪之外,還有其它的《六祖壇經》,所以這本由國恩寺敬印的「壇經」,註上了「曹溪原本」。我們希望如禪法師簽名留念。為此,如禪法師猶豫良久,最後在末頁,簽上了小小的「如禪」二字,以示謙恭,又未拂請者之意。
國恩寺也是六祖的圓寂之地。惠能在曹溪宣講禪宗法要37年,最終,忽生「吾欲歸新州」之念。眾僧哀留甚堅,但惠能決意回到養育他24年的故鄉:「諸佛出現,猶示涅槃;有來有去,理亦常然;吾此形骸,歸必有所。」眾門徒說:「師父此去,早晚可回?」惠能說:「葉落歸根,來時無口。」即帶弟子數人,回到新州,入住之前為報父母之恩而修建的龍山報恩寺(後武則天敕封為國恩寺),主持了寺內的報恩塔的落成禮。在這裏,六祖惠能召集他的眾門徒做了最後的囑咐,也是進行了最後一次登壇說法。唐先天二年(713年)八月三日,惠能在國恩寺端坐致三更時分圓寂,享年76歲。
從713年到2013年,六祖惠能圓寂1300周年。在我們瞻仰造訪之前,國恩寺曾舉行過盛大的佛會,全球一百多位高僧來此參拜、誦經。如禪法師將親手書寫的「福」字賜於我輩,又將佛珠一串相送。有人問法師,此珠何木?如禪法師雲,與木無關,它是由一百多位高僧誦經開光過的。此語一出,震驚四座,無不肅然起敬,視若珍寶。
七年之後,我戴著這串佛珠來到韶關。
韶關古稱韶州。惠能在經歷了從家鄉做樵夫到湖北黃梅求佛的時期,有過從北向南的一路被追殺的險境,經歷了四會十五年的隱藏潛修,經歷了廣州光孝寺「去髮」之禮,正式進入佛門,出山面世,擔當禪主,前往韶州。接待我們的知客師照賢法師告訴說,六祖惠能是公元677年來到南華寺,那時叫寶林寺。《壇經》中有記載,惠能開始住曹侯村,人無知者,儒士劉志略,待其禮遇甚厚。「志略有姑為尼,名無盡藏,常誦《大涅槃經》。師暫聽,即知妙義,遂為解說;尼乃執卷問字。」惠能說:「字即不識,義即請問。」就是說字我不識,但你可以提問,我可作答。無盡藏說你字都不認得,「曷能會義?」惠能回答她「諸佛妙理,非關文字。」無盡藏十分驚異,遍告鄉里長老,說這是一個「有道之士,宜請供養。」寶林寺已廢棄多年,鄉民就在故基上重建寺院,延請六祖惠能居住。
六祖入住寶林寺其實是有預言的。照賢法師說,公元502年的時候,印度有個和尚智藥三藏來到這裏,他從釋迦牟尼開悟的菩提樹上折枝兩枝,一棵種在廣東的光孝寺,一棵種在韶州的寶林寺,光孝寺是六祖剃度處,之後就直接到了寶林寺。智藥三藏認為寶林寺的風水很好,預言在175年後,有高僧來此講經。果然,六祖惠能在677年時來到寶林寺,正好是175年後。這一入駐,就是37年,期間主要的講經、與門人的交談、對凡人的開悟等,重要者均入《六祖壇經》。
但《六祖壇經》並非著述,而是由門人法海和尚記錄整理。這個法海真是功大無邊,六祖惠能不識字,也不寫字,只以口述口答,若沒有法海,如何能留下這樣一部博大精深的、既平實又玄奧、影響既寬廣(僧俗兩界)又深遠(從古至今)的經書?我在報國寺得到如禪法師贈之的《六祖大師法寶壇經》後,不時翻閱,並且抄錄,《壇經》中的講述、引用,多處涉及佛祖的經典,《金剛經》《華嚴經》《法華經》《涅槃經》等時有出現,六祖惠能如何穿越兩千餘年的時空、進行佛理的傳揚?這是很難理解的事情。照賢法師說,六祖的不可思議的是,「他從來沒有學習佛經,但他講出了佛教思想,並且是印度佛教中國化,而《六祖壇經》是自釋迦牟尼以後,中國唯一一部稱得上經的佛經。」 這使我想起毛澤東說過的話,六祖將外來的佛教「中國化」、「平民化」,是「中國禪宗教派的真正創始人」。而這個創始人竟是個不識字之人,確實是不可思義。
六祖惠能在寶林寺為韶州千餘人講法,第一件事是讓「善知識(即眾人),總淨心,念摩訶般若波羅蜜」。第一句話是:「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就是說,自性本心,本來覺悟,本來清淨,只要運用此心,便可直下了悟,悟道成佛。惠能第一次面對公眾的開講,直截了當地提到 「自性」二字。「自性」這兩個字,可能是理解六祖惠能、接近六祖佛教思想一把鑰匙。惠能第一次與五祖的禪對,便是以「自性」示之:「汝何方人?欲求何物?」 「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來禮師,惟求作佛,不求余物。」。「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 「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這些話相當智慧,人有南北之人,佛性不分南北,人皆有佛性。惠能還對五祖說「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即是福田,未審和尚教作何務?」禪對到此,五祖已知「這獦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要好好地保護起來,不便多言,便著他去了槽廠,到寺院的磨坊舂米去了。
照賢法師說,自性好的人,說話都是脫口而出,不必思考。神秀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這個是經過思考的,而惠能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是沒有思考的,隨口說出的。五祖看出了他們的區別,將衣缽傳給了惠能。當時只有五祖識得惠能的「自性」,別人都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一個不識字的獦獠,如何能擔得起六祖的重任?所以,惠能在接受衣缽之後,處處遇險,「命如懸絲」。但總是化險為夷,「自性」不滅,成為了南禪的宗師。
要多說幾句自性的話。六祖在曹溪寶林寺居住時,五祖的高足神秀在荊州的玉泉寺。那時兩宗都興旺,時人稱南能北秀。但神秀的門徒依然對惠能不服,說他一字不識,有什麼長處?神秀卻是尊重惠能,說你們可去曹溪參問解疑。志誠被派去,惠能問他,你的師父是如何開示眾人的?志誠回答說,我師父指教大眾,讓他們凝住心神,觀照淨心,長期坐禪,不臥不眠。惠能即刻批評道,這是一種病態,不是禪定。說,常坐只是拘束身體,對於明理何益?他順口便出了首偈語:「生為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惠能不主張這種有拘束的修行,該坐則坐,該臥則臥,一切都順其自然,包括出家與在家,隨時都可修行。他告誡志誠,不離自性,離開本體說法,名為皮相之談,一切萬法,都是從本性生起作用。神龍二年,皇上曾詔惠能到宮中供養,惠能以年老有病推辭,傳召的薛簡就說,弟子回到京中,皇上必然要詢問,我如何作答呢?請大師指示心要,讓弟子付奏兩宮及京城學子,譬如一燈能夠點燃千百盞燈,「冥者皆明,明明無盡」。惠能就告訴他,所謂明明相傳,沒有盡頭也是有盡頭的。外道所說的不生不滅,是將滅來止生,用生來顯示滅,滅猶如不滅,生是說不生。他說,我所說的不生不來,本來自性沒有產生,也就不會有滅,不同於外道所說的。你如果要知道心要,就是這個,只在一切善惡都不思量,自然得以進入清淨心體,了知心體湛然明亮,恒常寂滅,卻有恒河沙數一般的無量妙用。惠能讓傳召帶回去的,實際也就是兩個字:自性。開元元年8月3日,惠能行將圓寂前,對門人留下的最後的偈語,第一句仍然是「真如自性是真佛,邪見三毒是魔王」。
自性,也許只有這兩個字,可以解釋六祖惠能的一切。
六祖惠能禪宗教派的確立與傳播是個奇蹟,六祖惠能的肉身完好保存至今,也是個奇蹟。惠能在國恩寺圓寂後,新州官吏與僧人要將其肉身保存在國恩寺,於是,當夜便將六祖的肉身藏匿在後山的一個山洞裏,時為盛夏八月,氣候炎熱,但山洞涼風習習,六祖的肉身保存完好,且時有芬芳溢出。我們曾去那個山洞偈拜,地形隱蔽,氣流通透,陪同的人說,山洞無冬無夏,四季如常。但六祖的肉身隱藏在山洞,還是被韶州寶林寺、廣州光孝寺的僧人知道了,三處都想迎回六祖的肉身。寶林寺理由更足,曹溪37年,並且有「來時無口」隱語,明言則是圓寂後不能說話的肉身。但這句話前又有「葉落歸根」,而光孝寺是惠能開度之地,都有理由,相持不下。最後還是由六祖自己來選擇決定。那日午後,萬里無雲,絲毫無風,在六祖肉身前點起一爐檀香,三方議定,香煙所指,師所歸焉。開始香煙裊裊,直上雲天,不及半個時辰,微風漸起,將煙吹向了曹溪方向。
寶林寺最終迎回了六祖的肉身,永駐於此,從寶林寺到南華寺。照賢法師幾次說到兩個不可思議,另一個不可思議就是六祖的肉身,到現在依然保存完好,如圓寂時模樣。文革中造反派不相信,認為是迷信,遂從背後敲開,果見肉身與筋骨。六祖的肉身與思想,作為雙遺產完整地保存下來,是自佛祖以來佛教界唯一一個「雙保留」的,既有思想保留也有肉身保留,其它都只有思想保留而無肉身保留。而六祖的肉身就是保留在南華寺。
隨着照賢法師的腳步,登上祖師殿的寶藏室,見到了六祖惠能舂米時背負的腰石(因為個小體輕,惠能背石增加重量)、武則天賜予的佛靴,然後下到大廳,拜謁六祖惠能的真身。我抬頭望去,神龕中檀香木色的肉身,安詳而坐,無憂無喜、無悲無樂。一如平日想像的一樣,我曾自語道,就是這個模樣,就是這個模樣呀!
由於年事與遊歷,平生參拜的寺院、教堂不為少數,但凡在這些神聖之地,我只持內心的敬仰與虔誠,不行敬香、點燭之禮,唯獨這次例外,在入門處,取了三柱香,擎於胸前,穿過寺院,一直到祖師殿。在別離的那一刻,我以素衣之身,畢恭畢敬地向六祖惠能獻上我的心香。
那串從報國寺結緣、又到南華寺續緣的佛珠,將會伴隨我的一生!
2019年11月6日星期三於根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