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常用戏谑的口吻说:「近年季羡林走俏」。与季羡林相识,是在他没「走俏」,我也颇不合时宜的年月。
1980年秋末,北大第一次用竞选方式来选举人民代表。这在全国也是第一份。我是第一个「跳出来」的女竞选者。
当年北大三面旗帜:一面是激进改革派,一面是稳健改革派;我有幸被列为第三面旗帜:「人性解放派」。
我的竞选口号是:「东方美」。而我关於「男性雌化女性雄化」的言论,却触怒了许多人。我受到「文学78」班同学以「大多数革命群众」的大字报围攻。
夜间独步未名湖,有人跟着我,我大声喊道:「是谁?」一个人影走出来,自报姓名「李玉洁」。她说,是副校长季羡林要她尾随我,以防「发生意外」。
她将我带到了季羡林的家中。看我大大咧咧的,「已摒忧患寻常事」,季羡林与我谈开了人生与学问。
当时在大字报栏里,我的「另类」怪癖,曾经当过「反革命」的经历都全然曝光。那位社科院的「红学」研究生男友与我断然分手,似乎在说明我的「不可救药」。
而季羡林含笑对我,他从来不提我受到非议的事,而是对我说:「没事可以来」。当我愣头愣脑闯进入朗润园那荫庇下的房间时,那份轻松,惬意,是一种享受。
在朗润园沿湖的一楼,季羡林拥有两套单元。一套朴素无华的居家是「小乡镇的水平」。而居室的对面那个单元里,从厨房、水房到通道、住房,堆积着书山,则属於「国家级图书馆的水平」。
他不许他的孩子们住进对面那个单元。他说:「这是学校给我做学问用的,不是给你们住的。」甚至也不让小保姆打扫。只有他和他的弟子们可以出入其内。
有一次我进去取书,看见灰尘遍布。北京的灰土是很重的。我说:「收拾一下吧。」先生摇头,笑曰:「你不动它,它是不会起来的。」
这里面有一种哲学。先生尊重微尘,看起来有些可笑,其实是一种内心涵养。今天的世界之病,正是人们太喜欢以自己为中心,丝毫不尊重环境的自然态。
后来先生住院,李玉洁告诉我,检查出一百多种病,而先生却不医,说:「由它去,人都有病,都会死。」「顺从造化」,成为季羡林的选择。我想,这是他晚年的感悟,也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对东方文化作一种表达吧。
那年,我从海南来看望先生。他走进对面那个单元的书房里,取出刚刚出版的《留德十年》一书,赠我。上面名字已经题写好了。先生知道我要来,事先做了准备。那时先生还没有「火爆」,门庭安静,随意谈多久都行。
那本《留德十年》印刷的品质不怎麽样,纸质不佳,一打开就是错字。「春宵一刻值千金」,居然变成了「金宵一刻值千金」。但先生依然郑重地送给了我,因为那里面有他质朴的心灵。
我与先生就这样彼此珍惜着质朴的交流,不在乎世俗包装。
「平生爱国,不甘后人」
季羡林青年时代嚐尽离国之悲,他一生深刻地明白和坚信,不能离开祖国。风暴陡起时,我没有去国,这令他无限欣慰,从此他对我倍加器重。
不能去国,这在学界前辈中有坚定的信念。季的先师陈寅恪先生就是这样,「九死而不悔」。以做学术和科学的条件而论,国外是比国内强。国内不间断的「运动」使得科学中断,人文社会学更是重灾无获。但是很多学者依然选择这条「化做花泥更护花」的殉道之路。
季羡林在《留德十年》中说:「我在欧洲住了十年,瑞士、法国、德国等国的大世面我都见过,亲身经历过。」「乡思并不是很舒服的事情,但是在这垂尽的五月天,当自己心里填满了忧愁的时候,有这麽一团十分浓烈的乡思压在心头,令人感到痛苦,同时我却又有点爱惜这一点乡思,欣赏这一点乡思。它使我想到,我是一个有故乡和祖国的人。」
海外学者余英时在季羡林逝世后,曾对先生发表严厉的批评。
余一向自称是:「却从没有乡愁的感受,也不为这种情绪所动」的人。这与季羡林、任继愈先生完全是不同性质的不同平台的人,也与胡适、傅斯年先生不同质不同格调。其实余英时自己也没有弄明白--宣称自己「没有乡愁」的他已然失去了理解和评论上述学者们的平台,不管他与他们有多少私交。
因为,彼此的文化背景与生命依托失去了相通的依据。
季羡林说过:「平生爱国,不甘后人,即使把我烧成灰,我也是爱国的。」
这与余英时显然是在「质」上的不同。而不同质的事物是无法类比的。
有一次我去探访,见季羡林闷闷不乐。原来他身边的一个学生要出国了。季羡林对我说,很无奈,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苗子。李玉洁从旁插话说,在今天这个社会里,研究先生这门学问,就跟苦行僧一样。谁也呆不住。
季羡林的学问在印度和东南亚有很高的评价。而在国内,他的学问是「冷门」,不是「显学」,更不是「国学」。
那天季羡林不愿意多说话,他在为他的学科后继无人而痛苦。
每次去朗润园,无论我把公司经营说得多麽热闹,他总是语重心长地最后来一句:「你一定要写东西。」他说得最多的话是:「一个民族最需要的是创造文化和传播文化的人。」他希望我做这样的人。
到八十高龄,先生还在秉烛达旦地做学问,因为内心有一个朴素的志向:「让外国学者也跟着我们走。」在东方学的领域中,季羡林做到了。
文/张曼菱
《清华日记》「要出就全出」
先生在世时光,曾坦然出版他的《清华日记》。
那天,我一进门,李玉洁就告诉我这个事。她的神情带着惊恐与钦佩。季先生在一旁则淡淡的。
这本旧时日记出版时,人家问他:是否要删除那些「谈性」「谈女人」的内容。那都是很露骨很自我的慾望表述,例如:「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实在就是去看大腿。说真的,不然的话,谁还会去看呢?」
这种话在日记里反覆说,不下三处。「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够多日几个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触。」那是那个打倒禁欲主义的时代烙印,一个男子青春期的狂言。但在今天中国社会,完全可能遭至各种道学家的指责。
在这部日记里还时常出现粗话,表现出青年季羡林的桀骜不驯。此时,已经被社会尊为贤者,达到德高望重之极的季羡林回答说:「要出就全出。」我接了一句:「日记就是过去了的事,还改什麽?要不就别出。」先生露出笑容。遍观当今中国,从个人史、党史到国史,不断有人篡改涂鸦。莫不是为了邀功避罪,欺世盗名。而季羡林一介书生,盛名之下,坦然面对自己与社会。
「要出就全出」,何等顶天立地之言?谁敢?世上最难的一个字是:「真」。宗教把「真我」树为菩提,认为到此境界即是「得道成佛」。
当年他在清华时期写出狂妄日记并不奇怪,难的是在经历「文革」洗劫之后,在世风媚俗江河日下的今天,先生不自树「菩提」,就是给人「菩提」。
「宁拙勿巧」。拙大於巧。怎麽做人,做史,做学问,尽在其中。日记精神,源於一种古风:「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的史家真谛。
日记精神,亦体现西风渐进的吹拂。卢梭以《忏悔录》坦然展现他的并非光彩的私生活,无疑是「契约论」后的又一贡献,教人们走向真实的自我与人性。这是「文艺复兴」的一个重大内容。
在「掩饰」满目的中国,一个日记精神与灵魂消亡的时代里,季羡林坦然出版全文的《清华日记》,处於他的高度上,是在昭示一种对史实和灵魂的回归。
当代中国,很多名人日记,都被其家属「为尊者讳」进行了修改删节,而使其真正的历史内涵受到损失。季羡林出自贫寒,却有伟岸的身姿。此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不修不饰风范,难道不足以垂范学界吗?
「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这是先生「米寿」时,我父亲代我写的一幅贺幛。当时我带到北京只是一张毛边宣纸。这幅字打动了季羡林,他精心装裱后,挂在小书房里。病重时,又托人交回给我。这种心意的传递,正是他的人生理念。
呼吁人们写「文革史」
为了呼吁人们来写「文革史」,研究历史,让悲剧不再重演,季羡林於北大百年校庆之际推出《牛棚杂忆》。
「巴老为什麽以老迈龙钟之身,呕心沥血来写《随想录》呢?对广大的中国老、中、青知识分子来说,我想借用一句曾一度流行的,我似非懂又似懂得的话:爱国没商量。」
「到了今年1998年《牛棚杂忆》终於出版问世,我觉得我总算为中华民族的后世子孙做了一件好事。我又有了新的期待,我期待还能有问津者。」这样的贡献,是基础性的贡献,更要大於之后那些具有高明见地的贡献。
中国自古以来,为士者都主张「争鸣」,「不平则鸣」。
这是道义与品质的特徵。胡适与鲁迅有诸多不同,然而他们也都反对「沉默」,各有名言传世以警世。就不赘述了。当思想与现实的巨大冲突,发生了一次次的伤害,使学界众多优秀心灵远离尘世之争。渴求宁静,人们不再习惯於正面交锋。
季羡林没有选择低调,以耄耋高龄「百年老病独登台」。这种差异,细思之,是很多有价值的人比他更虚弱了。最后一次见季羡林,是2009年4月。我对他讲,我将去台湾,去寻访蒋梦麟、梅贻琦、胡适的踪迹,为他们扫墓。季向我讲起当年梅校长在清华的口头禅「大概」、「如果」、「也许是」。他重复地讲。神态茫然,而突然他提出:「还有傅斯年」。
他的这位山东老乡,是以风骨耿直和保护青年闻名的。
季羡林最后的最深厚的感情是在校园,在清华和北大。就在他辞世的那一年,9月,我首次登上台湾岛,将季羡林与任继愈二位亲笔写下的祭柬送到了各位校长的墓地前。(本文先期摘编自《为季羡林辩:几多风光几多愁》一书,即将由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12月出版。文内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