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南从圆明园拿走的龙袍
文物专家刘阳谈“圆明园”文物——
“请你用大理石、汉白玉、青铜和瓷器建造一个梦。用雪松做屋架,披上绸缎,缀满宝石……请您想象一个人类幻想中的仙境,其外貌是宫殿,是神庙。” 这是法国作家雨果对圆明园的一段描述。而在1860年英法联军的洗劫之中,这座梦幻般的艺术殿堂被毁于一旦。其中存放的数以百万计的文物艺术品遭遇洗劫,然后流散四方,不知所终。
2005年,圆明园文物管理处的刘阳主动承担起了搜索失散海外的圆明园文物的重任。他用十多年的时间,搜寻着圆明园文物的下落。不过,他发现每一次有关圆明园文物的消息都会引来众人围观,讨论得喧嚣热闹;但大部分人对真实的圆明园,熟悉又陌生……
文、图/广州日报记者金叶
没有人梳理过流散在外的圆明园文物有多少
在某网站的演讲中,刘阳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外国人对中国历史古迹了解程度排名的前三名分别是长城、敦煌、圆明园,但对前两者的研究力度可以说是圆明园的几十倍甚至几千倍。而对于圆明园,每个国人都觉得自己对它很了解,但绝大部分人实际上一无所知。
他开通了一个个人微博,经常在上面和“粉丝”交流关于圆明园的研究心得。但他最经常做的关于圆明园的“科普”工作,却是反复纠正一个被无数人搞错的事实:“圆明园”和八国联军没有关系,劫掠圆明园的是英法联军。
“对圆明园的误解太大了,不仅是普通百姓,就连一些学者也搞不清基本史实。阎崇年在‘百家讲坛’就直接说八国联军抢的圆明园;高晓松在脱口秀里说《女史箴图》是圆明园的文物。可《女史箴图》是1903年入藏的大英博物馆,光绪年间它还在宫里待着,跟圆明园没有关系。这种以讹传讹太普遍了。”刘阳说。
公众对“圆明园”的“无知”,刘阳在2004年进入圆明园管理处文史科工作的时候就有所了解。当时,他主要负责圆明园史料的搜集和整理。每当有圆明园的文物被拍卖和发现时,就会有媒体追问:流散在外的“圆明园”究竟有多少?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刘阳却无法回答。他查阅资料,发现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机构系统梳理过关于圆明园流散在国内和海外的文物清单。
出于热爱和兴趣,刘阳自发承担了这一工作。从北京城到周边地区,再到海外,他追寻的脚步在十多年里从未停歇。他在老北京的四合院里找到了“圆明园”、在北京大学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找到了“圆明园”、在海内外诸多私人博物馆里找到了“圆明园”,更在拍卖公司的图录中一次次地找到“圆明园”。作为一个承载着历史伤痛的“标签”,“圆明园”是众多藏家追逐的对象,也是拍出“天价”的保证。
清乾隆 浅黄地洋彩锦上添花万寿连延图长颈葫芦瓶 (2010年10月7日香港苏富比拍出了2.2亿元)
很多圆明园文物
躲过了大火却没躲过贪婪
现如今,刘阳已经给超过五百件圆明园文物精准定位,并挖掘出它们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出版了一本迄今为止最全面的圆明园“图录”——《谁收藏了圆明园》。刘阳说,有些文物的发现过程有如神助:在西单附近随意溜达,他偶一回头看到一个私人宅院里有两座造型奇特的石鱼。后来在单位翻阅老照片,两张外国人于20世纪20年代拍摄大水法的老照片的一角,赫然显现的是当年在西单的“惊鸿一瞥”。在有关部门的促成下,这两个石鱼重新回到了圆明园遗址公园。2005年,石鱼回归圆明园的新闻很是热闹了一阵,但讽刺的是,石鱼是第三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回归圆明园的文物。
关于“圆明园”的新闻总是能在社会上热闹一阵,再一阵风式的过去。2014年,北大校友黄怒波说是从挪威赎回7根圆明园的石柱,要捐献给北大的博物馆。究竟应该捐给北大还是还给圆明园?被媒体好一番讨论,可事后没有人去追踪这八根柱子的最终去向。“它们还在挪威呢。”刘阳说。
“圆明园”仿佛是一枚神奇的镜子,表面上照到的是一派热热闹闹,有心人才能看到浮华散尽后的寂寥。
在刘阳的书里,有两件文物令人印象深刻。一是2012年在英国伍利·沃利斯拍卖的银碗,碗上用英文清晰记录着:这是一位英国军官用1860年从圆明园拿走的白银制作的;一张是当年圆明园的劫掠者之一邓南的照片,这位将军穿着皇帝的龙袍,头上戴着一个太监的帽子,透着一股滑稽的怪异。这似乎暗示着:无论是改变它的物理属性,还是堂而皇之地据为己有或披挂上身。岁月总会在最后,以它独特的方式彰显真正的历史:它其实从没有真正地属于你。
刘阳告诉记者,当年英法联军洗劫圆明园,带走的大都是瓷器和其他陈设品,书画典籍之类的带走的不多。它们很多毁于大火,或者在国内就地变卖,比如钟繇的《荐季直表》,是三国时期的珍贵书法作品,乾隆皇帝把它列为所有文物收藏的第一位,一直珍藏在圆明园淳化轩。1860年的浩劫之后,一位英国军官将这幅字卖给了广州的文物贩子,几经辗转落入藏家裴氏手中。有一天,裴氏突然找不到这幅字了。历时一年半的调查,终于有下人承认拿了这幅字,就埋在后院里。当裴氏兴奋地挖出这幅字,却发现,在没有密封好的油脂包里,《荐季直表》早就泡成渣了。“很多的圆明园文物,其实躲过了大火,但没有躲过贪婪。贪婪才最可怕。”
清雍正 御制掐丝珐琅双鹤香炉(2010年香港佳士得拍出了1,11亿元)
已知的圆明园文物
六成都在私人藏家手里
广州日报:一个流行的说法是,圆明园本来有文物大概80万~150万件。您认可吗?这个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吗?
刘阳:这个说法缺乏史料依据。清宫所有的陈设文物都有详细记录。但遗憾的是,圆明园的陈设档案在1860年英法联军劫掠之后就下落不明了,圆明园曾经拥有多少文物就成了谜。这个数字是比照同时期、同级别的其他皇室建筑中拥有的文物件数来推算的。比如避暑山庄,有确切的数字是60万件;而圆明园无论是从规模、等级地位、和对皇室的重要性来说,都超越了避暑山庄。
广州日报:流散出去的圆明园文物,现主要分布在哪里?
刘阳:在做调查之前,我和大部分人的想象比较接近,认为圆明园的文物大部分都在国外的博物馆里。但调查发现,国外的博物馆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拥有最大量的圆明园文物。法国的枫丹白露宫以及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以及英国的一些比较小的私人博物馆,大概拥有已知圆明园文物的四成,其余六成都在私人手里。到今天为止,可以考证到明确是来自圆明园的文物大概有六七百件。
广州日报:圆明园文物曾经上百万件,现在只有几百件。那其余的去了哪里?是毁于战乱还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某个角落?
刘阳:有明确记载或有完整传承顺序的文物才能被称为是圆明园流散文物。事实上,现在欧洲有很多具有明显宫廷特征的中国文物,但因年代久远且并没有被刻意记载,所以与其他时期被掠夺的中国文物混在一起了,无法考证是否来自于圆明园。
英国伍利·沃利斯拍卖的银碗
圆明园文物价格
会比同类器物多个零
广州日报:同样艺术水准的官窑瓷器,一件证明出自圆明园,另一件没有,市场价格有差异吗?
刘阳:前者会比后者多个“零”,现在市场上还是对“圆明园”概念很追捧。
广州日报:您认为中国的藏家是否应该参与圆明园文物的海外竞拍?因为有人认为,参与拍卖会将当年的掠夺合法化。
刘阳:其实从圆明园被抢两年后开始,就有大规模的圆明园旧藏文物拍卖了。而近几年市场上涉及圆明园的文物拍卖,早就和当年的劫掠者没有了关系,大都倒了五手以上,甚至成为了华人收藏圈里的“游戏”。所以圆明园文物拍卖已经是市场行为。而拍卖至少有一个好处:我可以从这些文物拍卖中的点滴线索去拼凑圆明园曾经的旧藏文物。
广州日报:在圆明园下落不明的文物中,您对哪个最好奇?
刘阳:圆明园的专用玉玺“圆明园宝”,还有“淳化轩”的收藏章。很多圆明园的字画上都盖这个章,但它自己却消失了。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圆明园的陈设档案。找到它我们才能知道圆明园当年藏了多少好东西。
广州日报:您最希望哪件流散海外的圆明园文物可以“回家”?
刘阳: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的绢本彩绘《圆明园四十景图咏》。它是目前唯一的反映当时圆明园全景的书画作品。
判断圆明园文物的标准:
1.第一次抢夺后通过赠送或拍卖形式就直接进入欧美博物馆的藏品,如法国的枫丹白露宫、法国荣军院军事博物馆、法国国家图书馆等,这些机构没有转手,文物来源清晰,可视为圆明园流散文物;
2.文物有明确的圆明园特征,或者是圆明园专属的文物,如法国吉美博物馆藏“圆明园印玺”、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圆明园四十景图咏》、圆明园西洋楼十二生肖兽首、圆明园殿宇玉玺或册页,如拥有“慎德堂”、“九州清晏”、“纪恩堂”、“富春楼”等标识;
3.圆明园文物掠夺者抢夺后在文物上雕刻有圆明园铭文的文物,如“圆明园西洋怀表”、“鎏金五彩化妆盒”、“珐琅麒麟”、“康熙御制铜胎掐丝珐琅童子”、“清乾隆铜胎掐丝珐琅‘安佑宮’缠枝花卉盖盒”等;
4.有档案记载明确其为圆明园旧藏,如“颙琰童年像”、“道光帝《喜溢秋庭图》”、“南宋苏汉臣《百子嬉春图》页”等;
5.盖有圆明园专用鉴藏印的书画作品,盖有“圆明园宝”、“长春园宝”、“淳化轩”、“淳化轩图书珍秘宝”的书画作品,如“王蒙《幽壑听泉图轴》”、“仇英《枫溪垂钓图轴》”、“钱选《归去来辞》图”等;
6.圆明园掠夺者将自藏文物整体拍卖给富商,并被后者加以标记收藏,后分几批进入国际拍卖市场,此类文物以此标记为圆明园旧物依据,如英国放山居旧藏;
7.圆明园掠夺者后人将文物逐渐拍卖,但文物前后传承有序至今,如“乾隆玉蟠虁壶”、“乾隆御制碧玉泥金佛狮”等;
8.如欧美博物馆有陈列且被确定为圆明园旧藏的文物可与现有文物配套成一对、一套、一批烧制等,现有文物可算为圆明园旧藏文物,如“珐琅麒麟”、“粉彩霁蓝描金花卉花瓶”、“粉彩镂空花果纹六方套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