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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舫:苟利國家生死以

2014-12-11
来源:人民日報

  【引子】作家李舫參加《香港商報》和雲南省旅遊發展委員會共同主辦的"知名作家雲南行"活動,今天在《人民日報》刊發近6000字的長文:《苟利國家生死以》,大氣磅礴地敘寫了滇西抗戰及騰沖光複的曆史。

  李舫(左)與中國散文學會會長王巨才(右)在大理,

  李舫(左)與知名作家肖複興(右)交流。

  李舫(右一)在騰沖與作家肖克凡(右二)、李琦(右三)、李皓(左一)交流 

 

  中國遠征軍的槍聲從這裏消失,迄今已經70年了。

  1944年秋,曆時兩年的滇西戰役艱難結束,中國遠征軍浴血奮戰,終於取得勝利。這是中國抗戰史上環境最險惡、傷亡最慘烈的悲壯一頁,也是取得不僅在戰役上,也在戰略上完全勝利的英雄篇章。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1945年7月7日,為紀念英勇犧牲的中國和盟軍官兵,“國殤墓園”在雲南騰沖落成。這裏不僅是愛國人士紀念反法西斯的戰爭高地,更是緬懷為國犧牲的民族英雄的精神聖地。

  歲月如白駒過隙,70載倏忽而逝。在紀念滇西抗戰70周年的時刻,讓我們從騰沖出發,重返曆史,以紀念為民族解放沖鋒陷陣、流血獻身的英勇將士和偉大人民。

  

  北緯25°01′,東經98°28′。

  出騰沖,沿高黎貢山山脈蜿蜒北行。

  60公裏外,來鳳山北麓、史迪威公路西側,一座沉默的火山傲然聳立,一片蓊鬱的山林肅穆寂靜。海拔僅僅1600米的小團山,這裏,是安葬中國遠征軍第二十集團軍陣亡將士的忠骸。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2300年前,楚大夫屈原歎息。楚懷王、楚頃襄王之世,任饞棄德,背約忘親,以至天怒神怨,國蹙兵亡,徒使壯士橫屍膏野,以快敵人之意。屈原悲傷至極,乃做《九歌·國殤》,慟悼楚士。戴震注:“殤之言傷也。國殤,死國事,則所以別於二者之殤也。”國殤,由是成為死國事者的民族挽歌。

  1945年,在抗日戰爭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刻,騰沖人民春燕銜泥一般,一磚一瓦,將凝聚國人血淚和驕傲的“國殤墓園”艱難壘成。

  手捧菊花花束,沿著小團山拾級而上,只聽得耳畔山風獵獵、松濤陣陣,曆史的寒意撲面而來,歲月的悲壯重返眼前。

  72行,3346塊墓碑。

  每一塊墓碑上,都深深鐫刻著烈士的姓名和軍銜。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撫摸著墓碑上那淩厲的筆鋒,仿佛聽得到大地深處低沉的怒吼,聽得到沉睡官兵血脈賁張的心跳。一座座墓碑,如扇形從山底拱列至山頂,恍惚間,似有無數個靈魂從碑中破石而出,由石碑幻化為列隊的士兵,在晨練、在出操、在沖鋒、在進攻、在訣別。緩步行至山頂,陰雲瞬間密布,高原的雨,霎時而至傾盆,淒厲的冬雨中,小團山變為70年前的戰場,悲壯的呼號響徹耳畔,慘烈的廝殺猶在眼前。知情人說,墓碑下面,其實並沒有遺骨,有的,是一個巨大的骨灰合葬墓穴。當年,在戰場上,數萬官兵血染沙場,卻只找到3346位士兵的殘肢斷骸,他們甚至連名字都未曾留下,只好被集體煉化。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紀念碑如同一把直抵天庭的長劍,淩風而立,揚眉出鞘。這柄用民族精神鑄成的利劍,挑落了驕狂的太陽旗,攻破了日本軍隊戰無不勝的神話,鑄造了中國軍隊的英勇精魂和中國人民的浩氣長歌。

  二

  “每天,我從空中可以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看到腐物在騰沖城這個巨大的屍體上蠕動蔓延。一間房屋一間房屋,一個坑道一個坑道,中國士兵在搜尋、毀滅、殺戮。淒絕人寰的戰鬥結束了,而消亡剛剛蘇醒。每一幢建築、每一個生物都遭到了空前徹底的毀滅。死亡的波濤沖刷洗禮著這座古城,拍打著城北、城西的牆垣。”在《死亡的日本人和牽牛花——騰沖挽歌》中,美國陸軍航空隊布威爾·裏維斯中校回憶。

  這場戰役,就是滇西抗戰中最著名的騰沖之戰。

  位於滇緬邊境的騰沖古城,漢時屬《史記》所載的“乘象國”。騰沖,以其獨特的地理優勢,被史地學家譽為“極邊第一城”,徐霞客稱其為“迤西所無”。自昆明經永昌、騰沖而至緬甸、印度乃至中東地區的貿易路線曆史悠久,騰沖作為中國茶馬古道的藩籬重鎮不可小覷。史書記載,這片東界高黎貢山、西至高良工山、南起龍陵、北迄片馬的“崇山峻嶺之間的區域”,曆年絕少兵禍。

  然而,70餘年前,這“絕少兵禍”之地,卻遭遇了中國曆史上最慘重的兵燹之災。那一天,騰沖死了。

  我們沿著歲月的河道緩緩追溯,血和淚的寂寥比時間更沉重。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覬覦中國,以40萬兵力入侵東南亞六國,從泰國取道緬甸進入滇西,試圖從這裏打開缺口。

  1942年3月 ,為了防止日軍從西南大後方入侵,十萬精銳之師第一次出國遠征,旨在禦敵於國門之外。至此,滇緬抗戰正式拉開序幕。

  1942年4月,緬甸全境淪陷,日軍封鎖滇緬公路,中國海岸線完全中斷。5月3日,日軍自緬甸入侵滇西,怒江以西的大部分領土淪入敵手。5月7日,昆明行營第二旅少將旅長兼騰龍邊區行政監督龍繩武率軍棄城而走,縣長邱天培攜印出逃。

  5月10日,騰沖淪陷。

  日軍沖入騰沖縣城,猶如一群凶殘的野獸,燒、殺、淫、掠,無惡不作,無所不用其極。在這塊不足6000平方公裏的土地上,4500多名村民失去生命,45個村寨和9個集市燃起沖天大火,24000幢房屋被夷為平地……人類曆史的這一頁,以暴力和恥辱上演。

  1944年5月10日,一個普通的夏日。為了配合駐印軍緬北反攻作戰,中國遠征軍四萬餘人渡過怒江,仰攻高黎貢山,騰沖戰役就此打響。

  戰鬥整整持續了4個月,中國軍隊的官兵僅僅憑著一腔熱血,一次又一次沖鋒,一個又一個死去,一個團的士兵打光了,另一個團毫不猶豫地沖上去。屍體填滿了山間,血水和著泥水流到山下,凝固成鮮豔的旗幟。戰鬥整整持續了4個月,終於將日軍全部殲滅。9月14日,騰沖光複——這是抗戰以來全國淪陷區中第一個被光複的縣城,創造了中國軍隊正面戰場全殲入侵之敵的輝煌戰績。

  此時騰沖城內,已無一片完整的房舍和堤壩,無一片完整的圍欄和草甸,城內的戰鬥是白刃戰,一房一屋的爭鬥、一寸一寸地挪動,戰事異常艱難,慘烈的巷戰讓中國遠征軍付出了慘重的犧牲。

  這場戰役,曆時859個日夜,損失慘重,滿城廢墟,被後世稱為“焦土之戰”。

  三

  這是一份長長的名單:戴安瀾、齊學啟、唐鐵成、齊學啟、胡義賓、淩則民、柳樹人、洪行、閔季連、李竹林……

  名單上,是騰沖戰役中犧牲的將軍,他們來自全國各地,正當盛年,只為了一個目的——將日寇趕出家園。他們的名字,就是一部生動的中國抗戰史:生不同時,死甘同穴。

  列於這份名單第一位的,是被日軍稱為“戰神”的戴安瀾。5月26日,二百師行至茅邦,戴安瀾以身殉國。毛澤東哀歎不已,慷慨題寫挽詩:“外侮需人禦,將軍賦采薇。師稱機械化,勇奪虎羆威。浴血東瓜守,驅倭棠吉歸。沙場竟殞命,壯志也無違。”

  在這份名單後面,還有僅僅存留姓名的士兵,他們叫王光明、張道德、李德貴、幸永善、劉金生、毛富有、田國華、龍子坤……遙想當年,尚在繈褓之中時,他們的父母該是對他們寄予了怎樣的期待,才給他們起下了這樣祈福祝願的名字,然而,天不遂人願,他們和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幸福就這樣遠離故土,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石碑之下。在這些琳琅的名字之外,還有很多尚不及槍高的十幾歲的娃娃兵,他們死去時,連名字都未曾留下,他們的夥伴叫他們石頭、二貴、狗蛋、小山、黑子……他們真實的名字,已經同那場戰爭一道,煙消雲散。

  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騰沖抗戰勝利結束後,騰沖將犧牲的遠征軍將士遺骨火化,舉行了本地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水陸法會,將他們安葬此地。一碑,一罐,一把骨灰,當時的埋葬方式保留至今,骨灰按照原作戰部隊序列——70年,他們保持著原有的隊形,莊嚴排列,凝重肅立。

  他們就這樣長眠地下,威武挺立,傲而不屈,壯心填海,苦膽憂天。長長的甬道遙無盡頭,高高的台階直沖雲端。烈士雖已遠逝,英魂依然長存,他們的墓碑仍如同一支支整裝待發的隊伍,永遠守衛著中國的安寧和祥和。

  

  騰沖城內,還有一塊時任騰沖縣長的張問德的墓碑。

  1943年8月底,占領騰沖的日軍頭目田島壽嗣給張問德寫了一信,信中假意表示他關心騰沖人民的“饑寒凍餒”,約請張問德到縣小西鄉董官村董氏宗祠會談,“共同解決雙方民生之困難問題”。對於這份名為“關心”、實則誘降的來函,張問德義正辭嚴,表示拒絕,這就是廣為傳誦的《答田島書》。

  這篇署名“大中華民國雲南省騰沖縣縣長張問德”的《答田島書》,全文不足千字,然而,字字擲地有聲。

  在《答田島書》中,張問德嚴厲地寫道:“以餘為中國之一公民,且為騰沖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於餘之責任與良心,對於閣下所提出之任何計劃,均無考慮之必要與可能。”

  這封信寫於1943年9月12日,恰是滇西乃至全國抗日戰爭進行得最激烈和最艱苦的時刻,騰沖淪陷已一年有餘,百姓飽受兵燹荼毒,哀鴻遍野,張問德以如刀之筆凜然發問:“凡此均屬騰沖人民之痛苦。餘願坦直向閣下說明:此種痛苦均系閣下及其同僚所賜予,此種賜予,均屬罪行。由於人民之尊嚴生命,餘僅能對此種罪行予以譴責,而於遭受痛苦之人民更寄予衷心之同情。”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為官之道,當先問德。張問德的書信寄出後,《中央日報》《大公報》等各大報紙紛紛轉載,轟動一時,極大地提振了中國民眾對日寇抗戰到底的決心和志氣。

  騰沖光複以後,張問德掛冠而去,只留下對騰沖人民的一片丹心。但是,騰沖沒有忘記他,中國沒有忘記他。1957年,張問德逝世,在他的身後,人們送給他四個字——“忠恤千秋”。

  刑天舞幹戚,猛志固常在。

  張問德是寧折不彎的騰沖的一個縮影,正是無數的張問德,造就了騰沖的勝利,構築了中華的脊梁。

  

  騰沖戰役的勝利,解除了中國抗戰西線戰場的威脅,極大地鼓舞了全民抗戰的士氣。結合中國駐印軍在緬甸密支那戰役的偉大勝利,中印公路得以從印度雷多—緬甸密支那—騰沖—昆明的便捷通道向祖國大後方源源不斷運送國際援華物資,奠定了抗日戰爭取得最後勝利的物質、精神基礎。

  70年過去了,鮮血灌溉的山野開滿了寂靜的花朵,古巷中擠滿了喧鬧的人群,石城裏,鮮花餅店前排著長長的隊伍,年輕戀人用玫瑰般的味道祝福愛情的未來,一切已經複歸平靜,一切仿佛沒有發生。然而,騰沖沒有忘記,銅鍾上的彈痕未平,石牆邊的廢墟猶在,銀杏的葉子在料峭寒風中轉綠為黃,被炸彈炸斷的柳樹又長出新的枝椏,在風雨中搖曳,“國殤墓園”擠擠挨挨的,是深黃淺白的菊花,恬淡甘洌的芬芳溢滿山穀,寸寸山河寸寸金——騰沖,永遠不會忘記。

  在滇西戰役中,與騰沖一道共赴死亡之戰的,還有同古、仁安羌、胡康河穀、孟拱河穀、密支那、松山、龍陵、八莫、臘戍……每一個熱血橫流的戰場,都是中國人心頭的一道裂穀,每一刻由生命換來的靜謐,中國人都不會忘記。

  時間退回到70年前,騰沖戰役結束一個月之後,布威爾·裏維斯中校步行來到騰沖。沿著廢墟瓦礫,他再也找不到騰沖舊日的繁榮。曝屍的氣味刺鼻,破碎的屋頂孤獨坍塌。穿過鋸齒狀的孔洞,葡萄藤和其他攀援植物開始生長。他撿起一頂日本鋼盔,它所保護的頭顱早已被擊得粉碎,連接頭顱的屍體橫臥一旁,除了腰帶,其他部分已難以辨認。三株粉紅色的牽牛花,已經在這個腐爛發臭的胸口上發芽開花。

  時間無情流逝,折戟沉沙鐵未銷,大自然已經開始選擇遺忘,面對重生。然而,中國人民用血淚書寫的曆史,永遠只有重生,沒有死亡。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责任编辑:郑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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