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蔡甸區大集街道的村落處處鬱鬱蔥蔥，一片生機盎然。當吳光輝和鄉親們沿着村里整潔的柏油馬路，言笑晏晏地向我們緩步走來時，那樣親切自如，仿佛47年裏他從未離開過這片土地。

「我是從蔡甸走出去的武漢伢！」5月27日，以這句話開始，這位中國工程院院士、C919大飛機的總設計師在九鯉夢孵化器基地接受了本刊獨家專訪。近1個小時的採訪中，吳光輝侃侃而談，溫文爾雅的他回憶起「人生航線」中那些難忘的「航段」時，時而陷入沉思，時而又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航段」1

「白天出工，晚上在公社中學複習，我趕進了1977年高考考場。」

吳光輝是1977級大學生，正是國家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數十載後，他依然清晰地記得，1978年春，在與村民耍完花燈之後，他收到了來自南京航空學院（現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通知書。從此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體檢合格後他成功被錄取，並選擇飛機設計專業，走上了航空之路。

吳光輝的老家在漢陽縣（今蔡甸區）。1960年2月7日，他出生於武昌某軍工廠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從小喜歡擺弄電子元件，時常利用放學之後的時間給老鄉們修收音機、鐘錶等，自己還組裝了一台收音機。每逢寒暑假和春節，他就會回到漢陽縣大集張家渡村。他記得，當時大多走水路，一到過年過節就沒有機動船了，只能乘坐木船，在船上放一張凳子坐着，前面一艘動力船拖着，要耗費兩個多小時才到張家渡村。爺爺過去是村裏的私塾先生，滿村人都認識這個少年。村子在後官湖邊，承載着吳光輝年少時難忘的回憶。

1977年，17歲的吳光輝高中畢業，來到了漢陽縣農村插隊當知青。吳光輝當知青的生產隊條件艱苦，他什麼農活都干，還在公路、排灌站幹過。那時的他只想好好勞動，爭取成為一名拖拉機手。

時代浪潮滾滾向前，吳光輝沒有當成拖拉機手，而是踏上一段全新的征途。1977年，國家恢復了高考。愛才的生產隊長鼓勵他報名參考：「你下午4點過後就不用來了，好好看書複習，上了大學可以學更多的知識，可以開汽車、開火車，甚至還可以開飛機。」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裏，吳光輝白天出工，晚上趕到公社中學上輔導課，直至11月走進高考考場。

考上大學後，要去公社辦理戶口遷移證，吳光輝對當時的場景還記憶猶新：辦戶口的那位老同志40來歲，他身上什麼都沒有，就給老同志遞了一根煙。「當時老同志說，你這個煙我要抽，還一邊蓋章一邊說真有本事，很高興地把我送出來。」回憶這件趣事時，吳光輝笑了。

「航段」2

「自己懂得怎麼去飛行，才能設計出飛行員愛飛、旅客愛坐的好飛機。」

設計製造飛機的人，不一定會開飛機，但在採訪中，吳光輝自豪地說了一件不太為人知的事：他不僅考取商用飛機駕駛員飛行執照，還拿到了中國第一本多發私用駕駛員執照。這，就要從他的大飛機之夢說起了。

1982年夏天，吳光輝大學畢業，儘管他有多種選擇，但還是在畢業志願書裏表示希望自己能夠被分配到飛機設計的一線單位工作。於是，他被分配到位於陝西的航空工業部603所總體室擔任技術員，從此走上了航空報國之路。

那個年代，研究所位置偏僻，從單位到西安要坐3個小時的汽車，一大早走，晚上才能回來。除了過年回家鄉看望父母外，吳光輝基本不外出。除了春節探親假，他也基本不休年假。後來，他在西安成了家，愛人是陝西人，也在603所工作，是飛機副總設計師，他們是一對並肩奮鬥的航空伉儷。

講述那些艱苦奮鬥的歲月時，吳光輝說，可能因為遠離繁華，又有項目、有任務，只想靜下心來鑽研業務，所以確實更有利於幹事業。漸漸地，他成了設計小組的主力，挑起了飛機設計的大梁。從2006年起，他先後擔任第一飛機設計研究院院長、998型號總設計師、ARJ21型號總設計師、「998工程」現場指揮部總指揮、大型運輸機研製現場總指揮等職務。2008年，中國商飛成立後，他又被任命為C919總設計師。在C919研發的過程中，吳光輝和他的研發團隊在沒有經驗可循的情況下，每天都在「闖關」升級。

從2014年開始，每逢節假日，吳光輝會趕往湖北襄陽，到蔚藍航校參加飛行員駕照培訓。這一年，吳光輝54歲，擔任C919總設計師已有近7年時間。航校里多是年輕人，絕大多數學員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覺得他性格和藹又熱愛飛行，理論水平極高。漸漸地，大家遇到疑難問題，都喜歡找他請教。

吳光輝的目標，是拿到「商照」（類似於車輛的A駕照，持照者可以駕駛飛機取酬）。駕駛艙的佈局、設備的安放、程序的操作，甚至是屏幕上顯示的內容及其大小……每個飛行員提出的要求不盡相同，「作為總設計師，怎麼判斷這些要求的合理性？這個迫使我要去學」。

航校的訓練一般從早上6點20分開始，先開準備會，研究當天的天氣條件、飛機狀況、飛行科目。飛行訓練結束後，要到講評室開會，復盤當天的訓練情況，針對性地進行查漏補缺，同時預習第二天的科目。每天一套流程走下來，至少10小時起步。

在教員看來，實際飛行的效果，跟理論知識的掌握程度呈正相關，而理論知識紮實正是吳光輝的優勢。如果有什麼內容他感覺沒吃透，一定會加班加點補習。通常學員上了飛機，關注的是駕駛體驗，但吳光輝不同，他特別關注各種機型的性能和優點。

在航校，能一次性通過所有考試拿到「商照」的學員比例不高，吳光輝正是其中之一——由於只能在節假日斷斷續續地學習，整個考證過程花費了吳光輝兩年時間。拿到「商照」那天，一向穩重的吳光輝笑得雙眼眯成了縫，開心得像個孩子。

按照慣例，C919設計了5套地面導航台信號接收器——在進近着陸（向機場方向下降接近）階段，地面導航台會對飛機進行定位和測距，指引飛機準確前進。然而，吳光輝在實際飛行中發現，現在的飛機主要依靠衛星導航，已較少使用地面導航台。最終，兩套設備撤下，首先就省下千萬美元的初裝更改費，其次是省下每套2萬美元的設備費，為國家節約了真金白銀——這樣的精打細算，最終都轉化為C919的市場競爭力。東航C919飛機交付的目錄價格為9900萬美元，而空客A320、波音B737的平均目錄價格通常為1億美元以上。吳光輝感慨地說：「懂得了怎麼去飛行，才能設計出飛行員愛飛、旅客愛坐的好飛機。」

「航段」3

「飛機安全不能有半點問題，所以我願意第一個坐這款飛機！」

「C919做了大量設計、計算、試驗，這是一款安全性能得到保證的飛機。飛機安全不能有半點問題，所以我願意第一個坐這款飛機。」回憶C919商飛首航的難忘時刻時，吳光輝神情篤定而堅毅。

堅定的信念來自科學設計和腳踏實地。2016年12月28日，C919在浦東機場第五跑道進行首次滑行預試驗，在啟動發動機之後，僅走了十幾米，便走不動了。滑行失敗！失望的神情，寫在現場每一個人的臉上。當晚，試飛中心緊急召開故障分析會。一向嚴格的吳光輝卻面帶微笑：「應該說這次滑行也是成功的。雖然只滑行了10多米，算不上圓滿，但是滑行的目的就是要尋找問題，看來這個目的達到了。」不少人聽着聽着，就哭了。

當天晚上，吳光輝和機務保障人員一起排障。機庫四面透風，溫度接近零度，凍得人直打哆嗦。56歲的他堅持在現場指揮，跟大家並肩戰鬥。就這樣直到凌晨3時，看到問題解決了，他才回去打了個盹。但第二天早上7時，他又出現在試飛中心的監控大廳里。一天之內，團隊成員們加班加點，終於找到了問題的根源。2017年4月22日，C919再次進行高速滑行時，圓滿成功。

2017年5月5日，C919從上海浦東機場的第四跑道騰空而起，沖向了茫茫的天際，隨後平穩流暢地着陸，完成了一次堪稱完美的首飛。艙門緩緩打開，吳光輝小跑着躍上舷梯，和首飛機長蔡俊緊緊擁抱在一起。跟現場眾多觀禮者一樣，吳光輝的眼淚嘩嘩地涌了出來。

2023年5月28日，中國商飛全球首架交付的C919大型客機圓滿完成首次商業載客飛行，標誌着C919的「研發、製造、取證、投運」全面貫通，中國民航商業運營國產大飛機正式「起步」。吳光輝也是本次航班的乘客之一，他認為飛機的安全性、舒適性、經濟性、環保性等體驗跟他的設計目標完美契合。

「航段」4

「武漢發展低空經濟大有可為，我想為家鄉出點力！」

C919自去年正式執飛以來，累計訂單已突破1000架，「大飛機帶動一條巨大的產業鏈」。吳光輝介紹，在C919的研發製造過程中，國內共有24個省市、1000餘家企事業單位、近30萬人參與攻關。全球23個國家和地區的500多家供應商參與協作。其中，C919的機身上，有不少零部件來自武漢。

今年3月，吳光輝在中法武漢生態示範城簽約十周年暨第七屆中法城市可持續發展論壇上發言，希望為武漢低空經濟的發展提供產業鏈、供應鏈方面的產品和人才。3月31日，蔡甸區委書記余從斌，區委副書記、區長黃元峰與吳光輝院士團隊舉行會談，雙方就加快推進航空新材料科創中心及產業基地項目落地轉化座談交流。目前蔡甸區正深入開展「四大比拼」，大力實施「十大工程」，為高質量發展蓄勢聚能。吳光輝院士團隊一致表示，蔡甸交通區位優越，營商環境良好，創新活力日益迸發，生態稟賦得天獨厚，高質量發展勢頭強勁，對投資蔡甸航空航天產業充滿信心。

今年9月蔡甸區將啟動建設航空新材料科創中心及產業基地。投入運營後，預計引入C919大飛機新材料研發展示中心，並吸引入駐10家以上產業鏈企業研發中心。吳光輝認為，一代飛機一代材料，沒有好的材料就設計不了好的飛機，「希望把大飛機的這些材料在武漢孵化好，打造出材料創新聯盟品牌」。

採訪間隙，吳光輝饒有興趣地翻閱了手中的《武漢宣傳》雜誌，看到裏面有對武漢低空經濟發展的報道，他真誠地說：「武漢發展低空經濟大有可為，我想為家鄉出點力！」言語間，流露出對武漢的深情厚誼。

就在吳光輝接受本刊專訪當天，一架編號為B-919G的國產大型客機C919正式交付東航。這是C919的全球首發用戶東航接收的第6架C919飛機，也是東航增訂100架訂單的首架機，標誌着C919大規模、大機隊商業運營全面加快。截至5月27日，C919航班執飛的3條航線，總計商業運行飛行6090小時，承運旅客27.6萬人次。

採訪中被問及「今年以來回了武漢多少次」時，吳光輝的回答是：「記不清了，幾乎每半個月回一次。」確實，儘管近50載光陰已如年少時無數次渡過的後官湖水一樣流走，吳光輝對故鄉依然充滿眷戀。

採訪結束後，當天下午吳光輝馬不停蹄，又和其他近20位院士專家及產業界人士前往武漢產業創新發展研究院，就推動武漢低空經濟產業發展和創新升級展開座談交流，探討共同打造低空經濟領域高端創新平台和行業生態體系。植根家鄉武漢、植根蔡甸，吳光輝必將「飛」出更精彩的「人生航線」。（記者 張迪 實習生 湯玉婷 通訊員 武宣 周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