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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幕牆之間的祠堂

玻璃幕牆之間的祠堂

責任編輯:蔣璐 2024-01-17 15:10:57 來源:香港商報網

    作者:南帆

    一轉彎就看見了,祠堂矗立在街角。車水馬龍的喧鬧一下子退得很遠,祠堂的出現仿佛有些突然,來不及從容打量已經站到了屋簷下。黑褐色的欄杆、大門與窗櫺,灰磚清水牆,琉璃瓦頂,大門上方潔淨如洗的石牌匾書寫「王大中丞祠」,兩側的石門框鐫刻陰文的對聯。我匆匆用手機拍一下就進了門,後來發現鏡頭角度不對,只拍到上聯「巡粵表孤忠,耿耿丹心,奏牘兩章留史冊」,石門框的下方一道斜斜的裂痕。

    祠堂的主人公是王來任。踏入深圳寶安西鄉街道之前,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王來任的最高頭銜是廣東巡撫,牌匾上的「大中丞」是巡撫的別稱。清朝的廣東巡撫多達110餘人,其中不乏大名鼎鼎的人物,為什麼只有他在任職之地留下一座如此之大的祠堂?多數祠堂是宗族祭祀的場所,可是,王來任並非粵藉人士。另一些祠堂供奉著名的先賢,例如武侯祠。王來任夠得上嗎?他在廣東巡撫任上大約兩年半。大清王朝270多年,一個任職兩年半的地方官猶如一晃而過的影子,怎麼能與諸葛亮這種一流的歷史人物相提並論?祠堂的牆上兩張王來任的相片:清瘦的臉龐,顴骨突出,兩頰深陷,尖下巴,稀疏的山羊須,仿佛一臉憔悴,看不出哪些特別的神采。

    祠堂始建於康熙年間,光緒末年重修,本地鄉民自發捐資承擔修建經費。祠堂的佔地面積超過四百平方米,籌措的銀兩不會是一個小數目。三百多年的時間,祠堂曾經成為學堂、倉庫、糧食加工廠,牆上的壁畫與壁板上的詩句漸漸剝蝕破損,但是,王來任從未離開本地鄉民的記憶。現今的祠堂修繕一新,一尊王來任的塑像身着官服端坐於長案背後。三進的大院落僅僅供奉一個異鄉人,可見他的分量。

    現場用手機搜索一下,「百度」之中王來任的資料寥寥無幾。生年不詳,家世以及後人不詳,安葬之地不詳,一說天聰八年的舉人,另一說又認為有誤。可以肯定的大約是康熙四年任廣東巡撫,康熙七年罷官,旋即病逝。不過, 後續的民間傳說彌補了史書記載的不足——罷官病逝的王來任似乎到另一個世界發展,並且獲得了晉升加封。他成了一個神,慢慢在粵地的一些廟宇露面,例如潮連的洪聖廟。那兒曾經是天后娘娘的傳統地盤。明朝的時候,潮連一位盧姓書生到外地任知縣。盧知縣侍母至孝。母親患病,久治不愈,盧知縣求南海神洪聖王扶乩開出的藥方救了母親。卸任之後,盧知縣遵照母親的吩咐請神回鄉祀奉。抵達潮連地區途經天后廟,神像忽然沉重起來,再也抬不動了。占卜之後得知,南海神的意願是駐紮在此,天后廟中的媽祖娘娘頷首應允。天后廟從此改為洪聖殿,兩位大神聯手護佑一方。護佑蒼生的功績是擔任神靈的資格。什麼時候開始,王來任進入大殿當上了第三個大神?這個人物多大的神通——為什麼清朝一個寂寂無名的地方官竟然有資格與南海神、天后娘娘平起平坐,共享世代的香火?

    祠堂的牆上懸掛一些圖片與解說,玻璃櫃陳列若干刀劍,王來任身後斑駁的歷史背景漸漸顯現出來——海禁。漢唐盛世,萬國來朝,「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可是,宋朝似乎不再有這種雍容大度。許多時候,朝廷上的君臣驚慌地諦聽北方的動靜,草原上急促的馬蹄聲時常讓中原大地不安地顫抖。中原是遼闊的中心,是肥沃的田野、高高的城牆、熙來攘往的街道和威嚴的宮殿;很長的時間裏,沒有多少人願意掉頭認真看一看東南方向浩瀚的海洋。海洋為什麼進入朝廷的視野?倭寇侵擾,海盜出沒,漫長的海疆逐漸成為令人頭痛的問題,滾滾不息的濤聲仿佛與北方的馬蹄聲一樣惱人。明太祖朱元璋已經開始海禁,「片板不許入海」。這種策略是否來自一種簡樸的構思——空蕩蕩的海面一無所有的時候,那些兇悍的倭寇與海盜只能餓着肚子瑟縮在海風呼嘯的甲板之上,繼而不戰自退?

    明末清初,海禁問題愈來愈複雜。所謂的海盜不僅是零星的小股劫匪,而且包含強大的正規軍——鄭成功的海上武裝勢力。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已經擁有數千艘大大小小的船隻,身份變換於海盜與海上巡警之間。鄭芝龍降清之後,鄭成功召集父親的舊部游弋於東南沿海從事反清復明活動,並且一轉身擊敗號稱「海上馬車夫」的荷蘭人收復台灣。這哪裏像是一些流竄於海岸線打家劫舍的小蟊賊?祠堂的牆上有一張鄭成功雕像的相片,文字註明雕像坐落於廈門。事實上這一尊雕像矗立於泉州附近的大坪山巔:鄭成功騎一匹駿馬,一身戎裝,威嚴地注視遠方的萬頃波濤,完全是一副氣吞萬里的大將軍形象。

    歷史學家證明,清朝的「遷界」動議來自黃梧——鄭成功手下一員降清的叛將。祠堂的牆上也有一張黃梧的畫像,似乎倒是相貌堂堂。遷界禁海的主要策略是,山東至廣東沿海五十里內的居民強制內遷,斷絕鄭成功的經貿財源;毀壞沿海船隻,寸板不許下水。反正抓不到就餓死他們。當時的地圖看得很清楚:東莞、深圳一帶沿海的大片區域均為不可居留的禁地,違者殺無赦。如此廣大的無人區的確破壞了鄭成功的後勤補給,可是,數十萬流離失所的沿海居民如何維持生計?這件事情仿佛沒有人願意過問。

    王來任就是在這種氣氛中到達廣東巡撫的位置上。職場的一個基本規矩是循舊例順水推舟,然而,王來任卻不知趣地發表逆耳之言:「臣受命撫粵以來,目擊時艱,憂心如搗。蓋粵東之困苦,無如海邊,遷民尤甚:前歲逆兵入寇,沿海邊民,慘被荼毒,或被戮而屍骸遍野,或被擄而骨肉星分,或被橫征而典妻兒,顛連萬狀,罄竹難書。縱有一二遺黎,亦是鵲面鳩形,枵腹待盡。撫泣茲土,目擊情形,漸無補救之術,徒有如傷之懷耳。」很難想像這是一個朝廷命官上報的公文——王來任的《展界復鄉疏》。朝廷命官必須視野開闊,縱橫開闔,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線條簡明的地圖多半是他們展示構思的平台;如此瑣碎的形象描述更像是底層的民間視角。可是,廣東巡撫王來任俯下身子,看見了黎民百姓臉上的淚痕。他心急如焚,持續上疏痛陳各種弊端,不惜得罪周圍的同僚。莽撞冒犯職場規矩的結局是很快遭受免職,王來任一病不起。輾轉於病榻,氣若游絲,他仍然放不下那些無家可歸的遷民,《展界復鄉疏》猶如泣血之作。王來任的疏奏並非意氣用事,同情心過度泛濫,他同時記錄了深入的觀察與思考,譬如怎樣敦促那些海盜「賣刀買犢」:「臣撫粵二年有餘,亦未聞海寇大逆侵掠之事。所有者仍是內地被遷逃海之民相聚為盜。今若展其邊界,即此盜亦賣刀買犢耳。」

    幸而同僚之中還是存在知音,新來的兩廣總督周有德看到了王來任的遺疏。他毅然再度向朝廷呈報,並且明確表示附議。王來任的觀點終於引起康熙皇帝的關注,遷界與海禁開始逐步解除,荒蕪已久的土地與海疆漸漸復蘇。然而,這時的王來任已經撒手人寰,再也看不到返鄉遷民欣喜若狂的表情了。

    王來任的名字似乎僅僅與這件事聯繫在一起,傳世之作無非一則《展界復鄉疏》。這又是多大的事情?就算他的疏奏驚動了朝廷,無非是機緣湊巧輪到他扣動擊發歷史事件的扳機罷了。史書的記載雖然只有潦草幾筆,已經算給足了面子,大清王朝多少經天緯地的大人物還在歷史學家門口排隊呢。儘管如此,黎民百姓始終用自己的方式惦記他,譬如為他建一個祠堂,譬如把他搬到廟裏封為一個神。

    深圳是一座灼熱的城市,大樓高聳,人流洶湧,居大不易。房價始終是這個城市的熱門話題之一,寸土寸金並非誇張之辭。儘管如此,「王大中丞祠」始終穩穩地坐落在眾多大樓晃眼閃爍的玻璃幕牆之間,一層的平房,琉璃瓦的屋頂曲折起伏。沒有人會去計算這一座祠堂的地價——因為無價。事後我很快查到祠堂石門框鐫刻的下聯:「撫民留善政,元元赤子,謳思萬載仰旌常」。上聯與下聯的首字組合起來恰為「巡撫」,構思巧妙有趣。王來任心中如何惦量巡撫一職?赴任廣東之前,他大約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更不會事先準備充當黎民百姓的代言人。他所知道的僅僅是,訪貧問苦就是份內的事情,沒有理由打個哈哈敷衍一下轉身走人,哪怕一腔熱血可能換來身敗名裂。這麼說來,他的遭遇多半是自作自受。慢慢再把對聯讀一遍,上聯的「孤忠」一詞令人感慨。但是,孔子說過「德不孤,必有鄰」,黎民百姓的記憶始終珍藏另一份記錄,祠堂的存在就是明證。

    (刊於2023年5月25日《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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