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説,公元2023年5月26日,即「詞中之龍」辛棄疾誕辰883周年的前兩天,是一個值得銘記的日子。這一天,我與文朋摯友彭程、徐劍、炳根、海蒂、小惠、華誠、燕霞一起,在《香港商報》駐江西站郭美勤主任的引領下,懷着無比虔誠的心情,來到了辛稼軒的終老之地陽原山,俯拜我心中:胸雄萬夫,劍筆凌雲,一心要灑血踐行「九州歸一,山河一統」的千古風流人物——辛公稼軒棄疾大先生。
王久辛
天有點陰,似水墨洇染,濕氣未乾,空中飄彌着八百年來一直未能凝落的淚水。我們來到鉛山縣永平鎮陳家寨彭家灣村牛皮嶺的陽原山半山腰,駐足望去,通往稼軒墓的神道有點窄,好在鋪了新石階,我們三倆並肩,沿階踏屣而上。昨晚,聽説我們要去拜謁辛公,上饒市作協的石紅許主席,特意送來了二十年的陳釀,交給徐劍兄:「稼軒好酒,別忘了陪先生喝一杯。」「那是當然。」
來到墓前,仔細察看,發現原碑已毀殘不見,展現在眼前的是辛棄疾後裔立的新碑,至今亦已斑駁模糊,碑文上行「皇清乾隆癸卯年季春月重修」;中間「顯故考辛公稼軒府君之墓」;下行「廿五代玄玄孫囗囗霞溪囗囗囗凌湖囗東山辜染安北囗立」。據説,此為辛棄疾仲子辛櫃後裔所立。1959年被列為省級重點保護文物。1971年和1981年又先後二次修整。
麻石砌就的墓塚有四層,頂堆黃土,高2.5米,直徑2.5米,佔地51.5平方米。墓前原有郭沫若先生題寫的輓聯石柱一對,上聯:「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下聯:「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我前後左右搜尋,卻並未見得,倒是頭頂之上,有一塊浮雲停在蒼穹,我在想:辛棄疾1207年口喊「殺賊」謝世時,國家仍是山河破碎的慘狀,那應該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烏雲,永遠遮蓋在他不朽的英靈吧?
否則,辛公生前,為什麼會把自己的新居,命名為「停雲堂」呢?那是不見晴日的痛苦標誌,時時刻刻在提醒他自己,要「收拾舊山河」啊!我要去看看那裏的陳跡,接續他偉大而不息的情感並期冀他聖潔赤誠的情感之洶湧澎湃的浪濤,來撞擊與淘滌我的心靈。
辛公墓前,我們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整裝肅立,面色凝重;之後,三鞠躬,屏心靜氣,躬躬到底,從心到心,可以感知到彼此的心跳聲——那是我們為稼軒詞的每一句、每個字而跳動,為辛棄疾67年的生命歷程中渴望着祖國統一的每一天、每一刻而跳動。禮畢,我們逐一向先生敬酒,濃烈的酒香似稼軒復活了的靈魂,與濕氣融合在一起,彷彿有一種精神在瀰漫,讓我的一吸一呼,都有了辛詞的味道。
我低下頭,沿着墓塚轉了一圈一圈兒又一圈兒,像汲取奮進的力量一般,獲得了難以形容的底氣。一個偉大的生命,像他的詞:橫絕古今,別開天地,氣吞萬里如虎,風馳電掣,一往而情深似海,永駐人心,並令人心心念念,永志難忘,遂成就了遺世的絕響……
辛棄疾雕像
1
翻遍史冊,像辛棄疾這樣的狠人猛人真人,還真是找不到第二個。在我眼裏的辛棄疾,自幼年、少年、青年時代,一直都是:一柄劍倒插於地,他端坐在椅子上,一手搭在劍把,一手拿着詩書,目光炯炯,瑩潤進心;較之關雲長,辛公幼年的專注、少年的精靈、青年的鋒鋭,都是關老爺的書卷氣裏所沒有的;而棄疾身上瀰漫的精氣神裏,始終都有刀光劍影,氣貫長虹,其光芒,閃得真切,耀得是勢如破竹的大氣魄。
一如劉克莊所言:辛詞「橫絕六合,掃空萬古」。他動如劍舞流星,靜如磐石深重,一棵嘉木轉瞬參天,成了國家「文武兼備」的棟樑之才。而每每國家有難,他根本就用不着誰來召喚,總是聞風而起,呼嘯而至,從骨子裏迸出來的愛國情感,如天籟發乎於根脈的正氣凜凜,散射而出,又如「狂飆為我從天落」的勇毅果敢,當機立斷……
公元1161年,金主完顏亮大舉南侵,欲滅南宋。只有21歲的辛棄疾毅然「鳩眾二千」,參加了聲威浩大的起義軍。想想都吃驚,一個二十剛冒出頭來的「愣頭青」,竟然能糾集起兩千多人跟着他去拼殺戰鬥,這得有多大的人格魅力才能獲得如此的感召力呢?八百多年前,通訊交通又極其簡陋,憑嗓子喊,能喊來一支隊伍?沒有點點滴滴,言行一致的行為示範,沒有從心而至的信任、信服與追隨,是絕無可能。
這可不是瞎編的網絡故事,在辛公自己獻給皇上並藏於史的《美芹十論》裏,就有白紙黑字的記載:「臣嘗鳩眾二千,隸耿京,為掌書記,與圖恢復,共藉兵二十五萬,納款於朝。」就是説,他召集的隊伍併入起義軍,歸朝廷使用。極心無二慮,一意全拋身家性命及所有召集的弟兄,捐軀獻國,沒有條件,決無回顧。這是什麼?氣吞萬里如虎,狠,猛,真,一腔熱血,傾囊而出,青春靚麗啊!
當時,1162年正月,耿京命辛棄疾和賈瑞等人奉表南歸,宋高宗在建康(南京)接見他們,任耿京為天平軍節度使,辛棄疾為右承務郎、天平軍掌書記,並令他回山東向耿京傳達朝廷的旨意。然就在此時,義軍內部生變。叛徒張安國、邵進等殺了耿京,帶着隊伍降了金朝。辛棄疾行至海州聞聽此訊,即與統制王世隆等五十餘騎,飛馬急馳,面對五萬眾金軍大營,如入無人之境,直搗黃龍。
此刻,張安國正與金將酣飲相慶,辛棄疾等出其不意,殺將進去,扭住張安國的脖頸,就是一個五花大綁;之後,甩於馬上,飛身跨騎,再次衝入五萬金兵大營,左衝右突,仗劍而出,揪着按着叛徒張安國,拼馳而歸,獻俘於行在。在臨安,叛賊張安國被公審,當場驗明正身,手起刀落,削首示眾,極大地鼓舞了南宋軍民的士氣。
而辛棄疾的智勇果敢與大無畏的壯舉,在朝野上下也產生了極大的震撼,正如洪邁所雲:「壯聲英慨,儒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辛棄疾後來詞憶這段少年往事:「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漢箭朝飛金僕姑。」狠人猛人真真切切的「渾不吝」,使辛棄疾名重一時。宋高宗任命他為江陰籤判。自此,開啓了辛稼軒在南宋的仕宦生涯,這一年,他23歲。
我從來都不相信什麼天才,也不信辛稼軒能無師自通,獨木成林。我堅信任何教養,都不比血親的言傳身教管用。事實上,辛棄疾一直都是在血脈承傳的養育中成長,七歲就隨父親辛文鬱帶領族人偷偷練兵,期待有一天能為祖國統一獻身。遺憾的是父親辛文鬱、母親孫氏早亡,迫不得已,辛棄疾只能由爺爺辛贊撫養。祖父辛贊是北宋末年進士,有文化,且精神健碩,一身正氣。
「靖康之變」後,很多人跟着宋高宗趙構逃到南方去了,而祖父辛贊卻留在北方等待王師北伐。因為他是有影響的人物,所以敵國拉攏他到朝廷做官,出任朝散大夫、知開封府。但他始終不忘家國天下,對子孫後代的教育,更是從來都沒有馬虎。古往今來的大義精神,天上地下的人情物理,點點滴滴,教習養成,且每逢閒暇,就帶着辛棄疾等子孫 「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殷殷啓智孩子們勿忘「九州歸一,江山一統 」的使命。
特別是1154年和1156年,辛贊兩次讓辛棄疾以應試為名,到燕京考察地形,他告誡辛棄疾:要時時刻刻準備着,只有做好了準備,機會來了方能大顯身手。
果然,辛棄疾沒有辜負爺爺的教育,機會一閃,正逢青春的他,便緊緊抓住,不僅自己走上了抗金的道路,而且還召英聚雄,帶領身邊的親人朋友和他一起奔赴戰場。遺憾的是:那時祖父辛贊亦已去世經年。
新松恨不高千尺,更有青筍長萬竿。一代文武雙全的英雄人物橫空出世,之後的狂風暴雨,無情打擊,開始了對他的挑戰……
瓢泉
2
瓢泉,辛棄疾晚年的故居遺址,位於上分公路鉛山縣稼軒鄉瓜山山麓。我們的旅行車,正是沿着此路來到瓢泉。下了公路,在兩座高大民居中間穿過,老遠就看到迎面山下,有一塊石碑,近前看:那是縣文化局立的「鉛山縣文物保護單位」石碑,上面隸書刻着「瓢泉」兩個大字,落款是「鉛山縣人民政府,1986年8月11日公布」。下,一條虛線隔開,留白處刻的正是辛稼軒的《洞仙歌·訪泉於奇獅村,得周氏泉,為賦》:
飛流萬壑,共千岩爭秀。孤負平生弄泉手。嘆輕衫短帽,幾許紅塵;還自喜:濯發滄浪依舊。
人生行樂耳,身後虛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便此地、結吾廬,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且歸去,父老約重來,問如此青山,定重來否。
沒錯,這裏就是傳説中的「瓢泉」。近前看,腳下是一塊三四十米的大青石,之上內裏的左角,是鬼斧神工般凹下去的一個窩,窩內蓄滿了清澈見底的泉水。公元1186年,辛棄疾來到此山發現的那一泓天然石潭,應該就是這裏,其「形如瓢,水澄淳」,與展現眼前的景象一樣,準確無誤。據説:當年辛稼軒見狀,鍾情流連,愛不思歸,夜宿泉邊,並賦如上詞一首,寫的正是他內心的喜愛。
我們幾個圍泉嘻戲,徐劍雙手捧起清泉,不由分説,就往口裏送飲,連呼「好甜」。炳根、彭程、海蒂、小惠也都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入泉中,我想:那浸膚的清涼,一定會激起他們對稼軒詞玉潔冰清的聯想。此時,我俯身向泉,撩起一掬潑向右眼,再撩起一掬潑向左眼,念想稼軒長短句中,那目視千里,直入魂靈的力道,必定與他那雙鋭目有關。我要沾沾大詞人的福靈,豈能錯過了濯洗雙眼?
剛剛情急,直奔瓢泉,忽略了泉邊還坐着一位老者,他正衝我微笑呢。我忙上前招呼,老者指指上山的小路,我猜那示意是説:你不上去看看嗎?稼軒當年就常從這裏上山,你要真是來尋找稼軒蹤跡的,豈能不上?
我仰頭沿山的翠綠望去,望不到山頭,卻見天上正有一片白雲停在我的頭頂,朵堆雲山聳立晴空,陽光鍍金熠熠生輝,心頭一熱:這不正是辛棄疾寫過無數遍的停雲佳境麼?「且飲瓢泉,弄秋水,看停雲」。哈哈,難得,神授天予,給我好運。喃喃:「上,上。」我三步並作兩步,忘記了自己膝關節的疼痛,一腦兒地往上衝,好似回到了青春少年!
遙想稼軒當年,比我還小得多呢,也就四十幾歲吧?卻幾經官場失意,屢遭同僚彈劾,在山林中浪費了許多寶貴的光陰。他卻是不甘心吶,一直都在等待「沙場秋點兵」的召喚,等來的竟然是無盡的「天涼好個秋」的寂寞。正如他另一首詞中所説:「萬一朝家舉力田,捨我其誰也?」都被反覆彈劾了,卻屢屢更懷期待,忠義奮發,時刻準備着拼將出去。
這就是一顆捐了心的身,橫豎不改志堅,出口即是狠詞兒猛句:是「男兒到死心如鐵」。甚至乞求説:「看試手,補天裂!」那意思是:只要給他一個試試身手的機會,他立馬就能把開裂了的老天給補上!乖乖,金石擲地,振聾發聵。而這些壯志凌雲的詞,會不會有瓢泉之水的涵育,使泉邊那個半老頭子辛稼軒的心手,獲得了鋒鋭無比的筆力呢?
或許吧?否則兩年後的公元1188年正月,辛棄疾不會動心起念,把「周氏泉」正式改為「瓢泉」,將「奇獅」改為「期思」,他是朝思夜盼,期待着一展身手啊。然而,他期待的那一天始終沒有來。
公元1194年,辛棄疾選定「瓢泉」為終老之地,「便此地、結吾廬,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一年後,「瓢泉別墅」建成,有詩為證:「新葺茆簷次第成,青山恰對小窗橫」。辛稼軒依着「五柳先生」陶淵明的樣子,建了園林式莊園。他手植萬棵松,恨不高千尺,依舊期思着一直都堅持不戰的大宋,有朝一日能改變乞和的態度,讓他去完成建功立業、報效祖國、實現「補天裂」的夙願。
海拔300多米的瓜山不高,被我一口氣登上了,折了兩個「之」字彎後才到的小亭子。近前仰望,簷下中央匾額上三個大字:「停雲亭」。哦哦,這就是辛稼軒反覆多次寫到過的「停雲亭」麼?廊柱上聯:撫意煙霞松竹靜,下聯:寄情鷗鷺水雲閒。吟罷聯詞,站到亭子裏遙望四周風光,心想:當年辛棄疾登高望遠所佇立之亭,就是這裏麼?難怪老者示意我登山,那是希望我獲得與稼軒一樣的視野呀。老人家,我深謝啦啊。
這時炳根老哥與海蒂也上來了,我們一起向山下遙望。當地文聯的同志指着山下左角的圍欄,給我們看,説那裏圍着的就是「瓢泉別墅」或「瓢泉書院」的原址,現在是空餘出來的閒地一塊;而這個亭子,就是稼軒讀書作詞之餘,常來遠眺望雲的地方——即辛棄疾為紀念陶淵明愛「停雲」、寫「停雲」而建。
在我的印象裏,辛棄疾最少有十五六首詞寫到了「停雲」,當然了,陶淵明比他寫的更早,常以天空的雲彩,代表盤桓永遠的思念,來抒發內心複雜的情感。而正是在這一點上,兩位大詞人「心有靈犀」,都對「停雲」情有獨鍾。那時的辛稼軒也就四十多歲,卻已經等白了少年頭。沒辦法啊!只能像陶淵明一樣,棄官歸野,放廢家居。但陶淵明歸隱的是故鄉,而辛棄疾則無家可歸,只能反認他鄉是故鄉,欲哭無淚心恓惶啦。
由此,可以猜想到:為什麼辛棄疾不改初衷,始終如一的要等待着應召出戰,甚至急不可耐;而陶淵明卻是真真切切的心安理得、徹底斷了俗世間功名利祿的一切念想,踏實歸隱?那是因為家仇國恨都沒報,辛棄疾的心無法平復,只好也效法這位先賢隱士,窩居鄉野,以期能夠安撫自己躁動不安又委屈傷痛的靈魂。
3
在去往「鵝湖書院」的車上,有兩個與辛稼軒有關的問題縈繞着我:一是在中國歷史浩如煙海的詩詞歌賦中,如果沒有辛棄疾的那些爍金閃光的長短句會如何,或者説,我們將這些長短句忽略不計,再或者説壓根就沒有出現過辛稼軒這個人,那麼中國詩詞歌賦的天空之上,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景觀呢?當然不能沒有屈原李杜蘇東坡,但稼軒的這些並不綿長逶迤的小詞令,是可以沒有的嗎?
讓我們誦讀一下,想想看,他難道不是中華詩詞歌賦大廈上,那最耀眼的飛簷之一翹麼?少了他難道不是天缺一隅?默誦一下吧?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把吳鈎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更無花態度,全是雪精神。」「三軍甲馬不和數,但見動地銀山來。」「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這些爍金萬丈、光芒四射的長短句,包涵着英雄熱血與家國情懷的極致表達,充盈着豐沛的精神力量,任何時候、尤其是國有危難之時,這些沉雄無比又鋒鋭無比的長短句,裹着沙場飛揚的氣勢與英雄虎膽一齊吼嘯,恰如一柄炳出鞘的利劍,狂閃如電,又似驚濤拍岸,震撼着、鼓舞着人心。
自辛棄疾之後,在中國歷史上,那些叱吒風雲的人物,哪個沒有讀過他的詞、受過他深深的感染呢?孫中山、毛澤東等等等等,幾無例外,除非那些醜陋下賤的官膩子,文壇上的混混兒,大凡久有凌雲志的各路英雄豪傑,都會想起他,想起他的這些長短句,就渾身是膽雄赳赳!
包括在中國百年的新詩史上,大凡留下點名的詩人,又有哪個沒有受過他的感染與激勵呢?當代的李瑛及「軍中三濤」——周濤李松濤程步濤,包括轉業地方的李鋼,和後來的劉立雲、劉笑偉等等,哪個不是酷愛辛稼軒的詩人呢?所以啊,辛棄疾不僅是一個橫絕古今的大詞人,而且是我們中華民族精神的一部分……
我們的旅行車在「鵝湖書院」的院門前停下,書院門樓有三階,梯次而上,頂有亭簷,拱形門洞之上是朱熹題寫的「鵝湖書院」。走進書院十米左右向右,即是正門,匾額題:「敦化育才」;穿過門廊,便可看到高古的石牌坊,上書「斯文宗祖」,背面「繼往開來」,字均峻端含弘,厚重光大。書院因附近山頂積水成湖,湖中有荷有鵝而稱「荷湖」或「鵝湖」。
唐時,山下是鵝湖禪院,南宋時香火鼎盛。呂祖謙、朱熹、陸九淵、陸九齡、辛棄疾、陳亮等等,都是來此暫住的常客。他們在這裏高談闊論,説書評詞,通宵達旦,酒香四溢。
據史載,書院的歷史可追溯到公元1250年,是江東提學蔡抗為紀念「朱陸之會」所建,皇帝賜名「文宗書院」。中國思想史上有深遠影響的兩次「鵝湖之會」都在此寺舉行:第一次,是朱熹和陸九淵陸九齡兄弟倆的哲學辯論,主題是:聖賢人格;第二次,是辛棄疾與陳亮縱論國家統一大業,核心是:英雄理想。
而縈繞於我心的另一個問題,正是:辛陳「鵝湖相會」的核心議題:什麼是理想?什麼是真正的英雄?這兩個看似並不起眼,然而直至今天,仍然是時刻關涉着我們的生活、家國天下、子孫後代的大事大非問題,須臾迴避不得,必須正視,並要矢志不移地追索……
「辛陳相會」,雖然朱熹爽約,但這場由呂祖謙主持的「二人專場」的「鵝湖之晤」,卻將「英雄與理想」闡揚個透底,當然,這也是詞人兼收復將領辛棄疾與陳亮,兩位惺惺相惜的大思想家、大英雄、大詞人,難得一次的痛快淋漓的精神交流。整整十天,比朱陸會多了三倍還長的時間,而且結束之後,又有詞作飛傳,思想情感的交流、交集與交觸。
史記:陳亮到鵝湖當夜,辛陳兩人就對酒當歌,極論世事,共商復國大計,卻又因報國無路而涕淚長流。中國文人的「士」之精神,在他們身上得到了一次極致豐沛而又痛快淋漓的展現。從這個意義上説,辛陳會與朱陸會,剛好形成了互補,一個是向虛的、從哲學的形而上的精神上探索「聖賢人格」,一個是向實的、從形而下的愛國報國的思想充盈,來踐行「英雄理想」。
這個小小的書院,承載了大歷史觀的兩個粗壯的頂樑柱。我站在書院「講堂」之中,望着仿朱熹的四個大如人高的「忠孝仁義」,想象着這些古代先賢的精神風貌,突然就覺得: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精神,一直都縈繞在我們的生命與生活中,一刻也不曾離開過我們,一種幸福充盈着我的心,讓我不由自主地哼吟默誦了起來:
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這首詞,是辛棄疾寄贈陳亮的。但卻是一個大英雄大詞人的精神骨骼與靈魂寫照。從這首詞聯想古往今來的英雄先輩,哪一個不是遍體鱗傷,哪一個又不是打碎了牙齒和血吞?氣吞萬里如虎?那是先和血吞了堅硬無比的牙骨,才獲得的力量。
辛棄疾自23歲入仕,之後就反覆被讒毀擯斥,屢遭彈劾,好像始終有人要按着他的頭,不讓他冒出來。我琢磨着:這裏邊固然有別人對他中傷誹謗、羅織罪名等等原因,但也不能排除他剛強好勝又逮一出手,就有彩頭的超級膂力,讓人望而生畏,擔心自己的利益受損,而奮起攻訐。辛棄疾是根正苗旺,品行純粹,且又成長茁壯的狠人猛人真人。故而説話辦事,難免用力過猛,以法治下,苛刻嚴厲,在所難免;而這樣的為人處事的方式,怕很難不被人記恨。
加之他少年即成才,青年即建功、即成名,文武雙全,又有感召力、組織力與很強的執行力,年紀輕輕就進入了最高權力人物皇帝的花名冊,他若得勢成就非凡,那庸碌之人還怎麼活呀?所以,他很早就暴露了目標,按今天人的説法就是:早就被人盯上了,非弄死他不可。因此,對他的彈劾,就一直如影隨形,從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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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宋孝宗即位。新皇新政,一度曾表現出要收復失地、報仇雪恥的樣子。他開始重用主戰骨幹,發動第一次北伐。符離大敗後,主和派又佔上風,26歲的辛棄疾哪肯善罷甘休?向宋孝宗上《美芹十論》,剖析敵我雙方優劣,提出周密詳盡的收復大計和克敵制勝的戰略戰術。結果石沉大海。他又向右丞相虞允文上《九議》,再次陳述他的抗戰方略。在偏安已成風勢的情況下,他的心血還是付諸東流了。
儘管後來他在江西、湖南、福建等地曾平定茶商賴文政起事,又力排眾議,創制了飛虎軍。然終因與新皇和當政主和派政見不合,而屢遭彈劾,一降再降,不得不退隱山居。
一個又一個十年,就這樣過去了,直到宰臣韓侂冑出山,他沒忘記辛棄疾,這個一心一意要收復失地,統一祖國的干將,接連起用辛棄疾知紹興、鎮江二府,甚至徵他入朝任樞密都承旨等官,然他剛一露頭,均不出一年半載,又遭反覆彈劾而終被免職……
辛棄疾一生有過數十次被彈劾,其中三次是改變命運的經歷,第一次彈劾他的是王藺,第二次彈劾他的是黃艾,第三次彈劾他的是謝深甫。而主要的罪名有二:「貪饕」及「殘酷」。我想:辛棄疾幾次復出任職時,並未有大規模動亂,亦無發兵討賊之事,何來殘酷之説?
年逾花甲時他知鎮江府。當時鎮江是與敵交界的前線,他一到任馬上備戰,蒐集錢財,置備盔甲軍裝,花重金派間諜到敵佔區收集情報。程泌《洛水集》就記載了這件事。結果是又被彈劾,説他「奸贓狼藉」,其不怪哉?他在提點刑獄任上,堅持「折獄定刑,務從寬厚」,還親自辨釋五十餘人,何來殘酷之説?他憐憫盲廢的下屬,呼醫治療,更顯其宅心仁厚。
到是在帥任時「置備安庫,積鏹五十萬緡」,「以備荒年、補軍額、防盜賊、修郡學、瞻養宗室」等,為國為民盡職盡責的舉措,很可能加重了地方負擔,或與民爭利,加之他生性耿介,又不擅迴旋照應,引起種種不滿他的與言,恐怕在所難免吧?
人生短暫,轉眼就是百年。歷史,就是這樣一個可笑的輪迴,它要用能人狠人猛人推動歷史前進,又要用庸人歹人惡人鉗制能人狠人猛人有所作為,防止他們建功立業,奪了、擋了庸歹惡毒之人的生路,而必欲置之死地,直至打入淵藪之底而後心安。至於家國天下?這些個宵小貪惡之徒,哪裏會往心上擱呢?
歸隱之後,辛棄疾在上饒生活了27年。公元1207年10月3日,辛棄疾抱憾病逝,享年67歲。當年辛棄疾弔祭朱熹時寫了四句話,現用在他身上似更貼切:「所不朽者,垂萬世名。誰謂公死,凜凜猶生。」
他是一個堅執不二的人,是一個有着英雄抱負,胸懷天下而「猛志固常在」的人,尤其還是一個天真浪漫、無邪如赤子般純粹的人,一如他詞中所説:「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他滿眼熱望,心懷美好地看待一切,不僅青山,還有人世,他想象的是人心都是肉長的,料人世萬物的一切的一切,也會像他一樣的看待他。真是太遺憾了!他們把你辛稼軒先生想到哪裏去了呀,你知道嗎?這嫵媚的青山可以作證嗎?你們看看吧,這人世,真是太對不起辛子啦!……
王久辛:中國武警雜誌社編審,大校軍銜、技術四級(正軍級),首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獲得者,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專業委員會委員,先後出版詩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海》《香魂金燦燦》《初戀杜鵑》《對天地之心的耳語》《靈魂顆粒》《越來越渺小的美》等8部,散文集《絕世之鼎》《冷冷的鼻息》,隨筆集《他們的光》,文論集《情致·格調與韻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