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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燕霞:鳥·人

溫燕霞:鳥·人

責任編輯:嚴燕紅 2023-12-05 16:27:40 來源:香港商報網

    不知何時,黃腹角雉這種鳥,居然像家人朋友一樣,悄悄地在程松林心中築了巢,幾日不見,就讓他生出一份思念。每逢這時,家人便開玩笑地說:

    「呀,莫非你上輩子是一只鳥?」

    上輩子的事,程松林不知道,但這輩子,他確實被武夷山上的黃腹角雉給「魘」住了。

    這是三月的某個凌晨,江西省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葉家廠管理站的職工宿舍、辦公室、食堂、招待所和高大的樹木在濃霧中影影綽綽,仿如仙界,沿峽而下的桐木河發出動聽的淙淙聲,越發襯托出此處的安謐寧靜。

    偶爾一陣風來,吹開霧紗,四周山上葳蕤的針闊葉混交林,在晨曦中呈現出濃綠、淺綠、鵝黃、棕褐等不同色澤,猶如大自然的調色盤。鳥兒的唧啾則如人語,咕噥出令人著迷的濃情蜜意。

    越來越亮的天光中,江西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一級調研員、教授級高級工程師程松林身穿迷彩服,腳踏長筒套鞋,外披軍綠色膠布雨衣,胸前吊著雙筒望遠鏡、攝像機和那只裝有筆記本、圓珠筆、餅幹和礦泉水的帆布挎包,騎著那輛陪伴了他多年的摩托車,向海拔2160.8米的黃崗山主峰駛去。

圖2:武夷山脈最高峰——黃崗山.jpg

武夷山脈最高峰——黃崗山

    霧很濃,天地山川白茫茫一片,令人想起秦觀「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的淒美詩句。但此刻程松林的心中卻無詩情,所有的註意力都集中在輪下這條修建於20世紀70年代末期,現已荒廢的原軍用公路上。

    這條公路外側的邊坡植被曾受到幾十年前修路的影響,但原生樹林保留較好,恢復情況良好,已與相鄰的生態環境自然連接。沿着公路往上走,能看到除毛竹之外的各種植被類型和主要海拔梯度,非常適宜觀測黃腹角雉等鳥類的生活習性。

    自從程松林從江西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醫務所調往保護站後,他克服專業不對口的種種困難,轉行投身研究武夷山三寶「黑麂、鐵杉、黃腹角雉」之一、有「鳥類大熊貓」之稱的黃腹角雉。

    經多次的現場摸排、調查,他選中了這條長18.5公里,寬5米,年均每日車流量小於10輛的公路作為觀測樣帶。十多年來,他風雨無阻地在這條樣帶上總計走了近300次,膠鞋都磨壞了好多雙。在程松林心中,黃腹角雉則如神秘的魔法杖,輕輕旋轉,便讓他進入一個了神秘新奇的「鳥界」。

    黃腹角雉屬於脊椎動物門,鳥綱,雞形目,雉科,角雉屬,體長約60厘米,尾長20-23厘米,體重約1.5公斤,是我國獨有的角雉鳥類。到2021年底,我國共有江西、湖南、浙江、廣西、福建、廣東六省區的60個縣城有黃腹角雉的分布記錄信息,種群總數約為4000余羽,是瀕危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圖3:黃崗山“三寶”之黃腹角雉(雄性).jpg

黃崗山「三寶」之黃腹角雉(雄性)

    程松林之所以與黃腹角雉結緣,是因為他工作的江西武夷山國家自然保護區葉家廠管理站,正好在鉛山境內的武夷山主峰黃岡山的半山腰上,距之不遠的豬母坑一帶,分布有約500羽的黃腹角雉。他研究黃腹角雉,算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沾了點地利的光。

    提起武夷山,世人大多只知福建而不知江西,其實武夷山有三分之一的面積在江西,武夷山的最高峰黃崗山也在江西上饒鉛山境內。武夷山是世界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關鍵地區之一。2021年10月,武夷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正式獲批,上升為武夷山國家公園,這是全國唯一地處世界自然和文化雙遺產地的國家公園。

    程松林慶幸自己與武夷山有緣,更慶幸自己能夠走進黃腹角雉的奇妙世界。程松林停下摩托車,將手機調成靜音。繞過幾株枝杈伸展、形如飛鳳、樹冠高大的南方鐵杉樹,躡手躡腳地走入坡下的灌木叢中。灌木叢前有一片柳杉樹,柳杉樹中間的枝丫上,棲息著幾只黃腹角雉。程松林蹲在下風處,通過物鏡44厘米的雙筒望遠鏡,將遠處的畫面放大。

    先映入眼簾的是棲在左邊那棵柳杉上的那只雄鳥。雄鳥頭頂黑色與栗紅色的羽冠猶如暗夜的火焰,在霧中閃著微光。上體栗褐色的羽毛襯得遍布其上的淡黃色圓斑愈發醒目。翅間的飛羽黑褐色帶着棕黃斑,與純棕黃的下體相映成趣,也讓腹部皮黃色的羽毛越發亮目——這片黃羽可是黃腹角雉學名的來由。

    那只黃腹角雉雄鳥突然飛落在地,伸長脖子,向着那幾只棲在柳杉上的雌鳥發出既似人笑又像孩童哭的「哇——哇——哇」聲。

    程松林興奮得手發顫:每年3-5月是黃腹角雉的發情季。這是雄鳥在向雌鳥求偶吶!他迅速打開了攝像機。雄鳥像是在報答他,點了幾下頭,隨即扇動翅膀,挺直上身,血液快速充入它那平常隱在羽毛下的肉質頭角和肉裙。

    不一會兒,雄鳥喉前便垂掛下一條長至地面,由翠藍、朱紅色組成的斑斕肉裙和翠藍色的肉角,遍布其上的艷麗圖案宛如「壽」字,又似代表官爵的絢麗綬帶,黃腹角雉故此又名角雞、吐綬鳥和壽雞,被視為吉祥的象徵,古代時曾被列為貢品,備受畫家青睞,美麗的身影常常出現在「錦雞吐綬」的年畫上。

    唐代詩人劉禹錫有詩雲:「越山有鳥翔寥廓,嗉中天綬光若若,越人偶見而奇之,因名吐綬江南知。」宋代王安石借《吐綬雞》抒懷:「樊籠寄食老低摧,組麗深藏肯自媒。天日清明聊一吐,兒童初見互驚猜。」

    對於這些「紙上榮光」,黃腹角雉一無所知。它們棲息在海拔800—1400米的亞熱帶山地常綠闊葉林和針闊葉混交林中,覓食、求偶、產卵、孵化,慢悠悠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頗有不知魏晉的從容之態。

    由於性子溫和,缺乏利器防身,又不擅飛行,黃腹角雉面對天敵青鼬、松鴉、豹貓的襲擊常常無能為力。遇到險情時,它們便像寓言裏的鴕鳥,把頭伸進灌木叢中,露出穿着斑斕華羽的身體,任由抓捕,在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中屬於劣勢動物,這是黃腹角雉瀕危的主要原因。

    黃腹角雉瀕危的原因之二是黃腹角雉的雌鳥每年只產一次卵,每只雌鳥一年最多生2—4枚蛋,有些還未受精,且雌鳥孵化時不曉得築窩,而是將蛋放在樹杈上,風吹草動時鳥蛋容易掉落,孵化率低。這種如今困惑人類的「少子化」現象也困惑著黃腹角雉,並導致其「鳥丁稀薄」。

    黃腹角雉瀕危的另一原因是人類大量砍伐森林,致使其生存環境喪失,加上以前常有盜獵行為發生,黃腹角雉的生存區域越來越小,目前只有浙江、福建、廣東、湖南、江西、廣西六省區的60個縣區有分布,且種群數量還在下降,終成瀕危物種。幸運的是,國家有關部門加強了對黃腹角雉的保護與研究,建立了黃腹角雉的人工繁殖基地,借助科技手段,幫助「呆雞」傳宗接代,綿延子嗣。

    此刻,樹上那幾只被雄鳥求偶的叫聲叫醒的雌鳥跳下樹來開始啄食灌木叢裏的漿果、掉落在地的種子、鐵杉、山茶樹、杜鵑樹的嫩葉和新鮮的蕨類,有時也吃地上的昆蟲和白蟻,動作優雅得很。

    與艷麗多姿的雄鳥相比,黃腹角雉的雌鳥樸素如村姑,那件棕褐底間黑色、棕色、白色細紋和散落黑斑的羽衣毫不起眼,看上去灰撲撲的。但它們卻有著公主般的傲氣,無視求偶時美麗得過分的雄鳥,繼續一心一意地飽著口福。

    程松林屏住氣息,酸澀的雙目緊緊盯著攝像機的屏幕,生怕漏過黃腹角雉活動時的每個細節,一邊騰出手,在筆記本上寫下自己的觀察所得:

    「XX日,樣帶觀測區。雨後濃霧,能見度低,地面潮濕。觀察鳥數六只,雄一雌五。夜間棲於柳杉中段,晨7時余下樹奔走,仍不喜飛,以松散形式在地面活動。今日多以蕨葉、鐵杉葉、映山紅、山茶、油茶、野海棠嫩葉為食。偶食白蟻和甲蟲……」

    程松林觀察入微,筆記做得詳細。為了更好地觀察黃腹角雉的行為習性,他和同伴於2016年2月下旬至3月上旬,通過無損傷套腳法,分別在黃崗山海拔1181米、1755米、1809米的研究區捕獲了兩雄一雌三只黃腹角雉。經稱量、標記後,放入籠舍內圈養觀察。

    所謂的「籠舍」,其實是一片幾畝地大的山坡,內有草叢、灌木和大樹。除四周和頂上有絲網外,與野外環境並無多大差別。程松林等科研人員將黃腹角雉喜食的多種植物移栽進了「籠舍」內,還經常人為補充稻米等食物,那三只黃腹角雉很快適應了環境,並且「嫌貧愛富」,對那些野外生存期間青睞的喬木落樹葉不屑一顧,轉而在地面覓食。畢竟那些葉子沒有稻米美味而方便呢!

    可到了秋季,只要籠舍內那些禾本植物的種子一旦成熟,它們又會舍稻米而趨種子。夜晚,它們一如野外那般,會在離地面高4—7米的柳杉中上部或上方有稠密毛竹葉遮蓋的地方棲息。白天則躲在離地面2—5米的柳杉中下部或常綠灌木叢裏,有時也會到科研人員堆砌的人工洞穴或避雨棚內休息——黃腹角雉還是很懂得享受的,有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的平和心態。

    程松林收攏遐想的思緒,將註意力傾註到筆尖:「……此次黃腹角雉采食的植物有蕨、薔薇科、杜鵑科、山茶科、忍冬科、懸鉤子屬、蛇根草屬等植物……」

    天又下起了雨,盡管筆記本被雨衣遮住,可水珠和霧氣還是將筆跡洇成了團。程松林慢慢直起腰身,讓掛在胸前的攝像機鏡頭正對着前方那片有黃腹角雉的坡地,同時舉起了望遠鏡,把攝入眼簾的所有細節鐫刻在腦海,回家後他要把這些細節如數記錄下來。

    黃腹角雉們似乎知曉有人在默默觀察自己,轉過身大方地吃著樹葉。那只雄鳥再次發出響亮而持續的「哇哇」聲,垂至地面的肉裙絢麗得難以忽視,它還興奮地傾斜著身體,圍繞着其中一只較為「豐滿」的雌鳥轉圈圈,向它全方位地示好。

    被選中的那只雌鳥並未做出回應,繼續慢悠悠往那棵開滿艷紅花朵的山茶樹走去。顯然在它眼中,花朵比求偶的雄鳥更有魅力。被漠視的雄鳥沮喪地收起肉裙,飛回柳杉樹上休息,神情像極了失戀後的苦孩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最近剛開過刀,醫生說不能多走動。但我還是經常想去樣帶走走,看看我的老朋友黃腹角雉。」

    那天晚上,我坐在葉家廠二樓的程松林辦公室,出院不久的他顯得疲憊,但只要說起黃腹角雉,立刻又精神抖擻,神態中流露出幾許自豪。作為半路出家的科研人員,程松林有自豪的資本。在江西武夷山國家自然保護區的支持下,程松林所在的課題組與有關高校和科研院所開展了以黃腹角雉為龍頭的鳥類等動、植物的合作研究,取得了一系列成果,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重視,對保護武夷山的鳥類資源,保護黃腹角雉,起到了積極有益的作用。

    程松林告訴我,他冒著雨霧從觀測樣帶回家的當晚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和幾只黃腹角雉在林中漫步,周圍開滿潔白如雪的猴頭杜鵑,紅裏透紫、赤如烈焰的高山杜鵑和五顏六色的野花,整座黃崗山在春陽中熠熠生輝。

    忽然,一陣花香馥郁的山風襲來,他和那群黃腹角雉乘風飛到了那朵形似巨塔的白雲邊。與此同時,耳畔傳來孩子興奮的喊聲:「媽媽,你看,爸爸變成了鳥人,在天上飛呢。」

    妻子的回答宛若天籟:「他呀,滿心滿眼都是黃腹角雉,隨他去吧!」

    程松林倏地笑醒了,妻子終究是懂他的。

    的確,在他的世界裏,有很長一段時間,鳥終究還是大過了人。

    溫燕霞:江西廣播電視臺高級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江西省文聯第九屆掛職副主席,江西省作協第六屆、第七屆兼職副主席,江西省文聯第七、第八屆兼職副主席。榮獲全國廣播電影電視系統先進工作者、全國百佳新聞工作者、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優秀新聞工作者等稱號,入選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著有長篇小說《圍屋裏的女人》《紅翻天》《琵琶圍》《虎犢》《紅乳》《磷火》等。

頂圖:溫燕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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