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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劍:鵝湖書院的那場雙雄會

徐劍:鵝湖書院的那場雙雄會

責任編輯:嚴燕紅 2023-12-05 16:15:41 來源:香港商報網

    初夏的陽光聚焦在河口古鎮的石板路上,落成一個哈哈鏡,將老街年代感折射出來,有點變形。千年的繁華已經衰落,碼頭不見拴纜的船隻,街道不見行人,唯有幾家百年老字號招牌,見證了曾經的繁榮。河口老街道路長長,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可觀當年的格局與氣派。陽光炫目,他看到一排身影,被太陽拉得長長,投影在石板路上,是眾生的影子,自己的影子,抑或是朱熹、呂祖謙袂袖長袍,投射在北武夷的古道上。人在走,影子在動,是朱熹的千年之魂在召喚他,該去鵝湖書院拜謁了。

    那是一個初夏上午,夏花正繁華,青山葳蕤,一片嫩綠田野從車廂兩邊擦肩而過。白鷺的影子映在水中央,他想,興許就是一群白衣隱士還魂吧。棄舟上岸,穿過山谷裏的田疇,白色的馬櫻花正盛,一群南宋的官員與學子身著白衣,寬袖博帶,從歷史深處走了出來,朝鵝湖寺方向紆徐而行,第一位是「浙東學派」先驅呂祖謙,第二位非大儒朱熹莫屬,第三、第四位,應該是陸九齡、陸九淵兄弟。

    事情是從呂祖謙的春天武夷山行開始的。已經3年未見朱熹,他有點想老友了。那天,他帶着小廝,出婺州城,轉往新安江,過上饒境,往武夷山崇安的精舍會朱子。呂朱兩家是世交,呂祖謙開「浙東學派」之先聲,創立了「婺學」(又稱金華學派),呂祖謙與朱熹、張栻並駕齊驅,堪稱「東南三賢」。

    前不久,接到朱熹從崇安捎來的信,請他去編《近思錄》,於是他來到朱熹的精舍,見到了朱熹。兩個人一邊編書,一邊討論理學。因呂祖謙頗重視讀史,而對四書五經發力不夠,故有一次他的門生向朱熹請教,朱熹多少有些不滿,說呂祖謙於史分外仔細,於經卻不甚理會。盡管這樣,卻不妨礙兩人成為世交,朱熹大兒子就投在呂祖謙門下。

    南宋一朝,對於理學分成兩脈,一脈乃朱熹論,持的理學觀念是,「人之初,性本善」得由讀書而來,唯有讀書,才能讓人變好。而另一脈則是陸九淵,撫州金溪人氏,持心學之說,認為人之所以向仁、向上,是天賜善良,唯有心學之悟,方能成仁。兩派一如武夷山南北一樣,心學之道居武夷江西境內,漸成大勢,追逐者甚多。不少縣學庠生,皆以心學的標準,孜孜以求人生道義,幾乎與理學形成兩分天下之勢。

    那天在採集周敦頤、張載和二程的語錄時,朱熹說到了「脫略文字,直趨本根」的陸學主張。呂祖謙說,您與陸九淵不妨來一場世紀之辯呀,究竟是心善成仁,還是後學得道。朱熹拍手,說此意正是吾之所想,辯一辯也好,對諸生皆是幸事。呂祖謙說,那得麻煩您隨吾走一趟呀。

    去哪?朱熹問道。

    越過黃山崗,去武夷之北的鵝湖寺吧,於你,於陸九淵都是中間地帶。

    於是,呂祖謙修書一封,寄往撫州府金溪縣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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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腳踏下車門,落在鵝湖書院停車場。陽光正烈,綠樹郁郁蔥蔥,萬物生長,夏風吹得花搖葉顫。仿佛朱熹、呂祖謙和陸九淵率眾學生而來,他感受到了歷史的體溫與呼吸,統統從植物細胞孔散發出來。

    他朝鵝湖書院走過去,一道向武夷山而開的禮門,坐東向西,白墻黛瓦,拱門為長條石砌的門檻,下方上圓,門上有一木亭,由兩層橫梁相撐,橫臥門頭,飛簷鬥角,東西南北四角,如鳳鳥仰首朝天一鳴,更像四條鯉魚,穿越江河,欲借驚濤之勢,一跳龍門。鬥拱下方的白墻上,鑲嵌一塊石匾,上書四個字:鵝湖書院。四周框邊所嵌,為清道光年間鉛山縣令李淳的真書,寫的是歐體,一點一橫,橫撇豎捺,皆力透石壁,緊湊,收斂,卻氤氳一派殿堂氣象。

    他跨進門檻,仿佛跨越一扇歷史之門,南宋書院生活向他湧來。草地跳躍一群喜鵲,啼聲長一聲,短一聲,似乎是穿黑袍的庠生在讀經呢。進門,驚起喜鵲一群。他驀然回首,禮門與鵝湖書院石匾同高的地方,墻上嵌著一塊陰匾,也是四字真書:聖域賢關。氣貫古今,讓人一腳踏進了大宋年代。

    朝前走便是鵝湖書院的正門,歷史的風景與榮耀仿佛凝結在此。透過正門望過去,石牌坊與泮池驚現眼前。坐北朝南大門掛着李淳所寫的橫匾,上書4個字:敦化育才。換成了顏體,頗有點四樑八柱泱泱氣派。李淳將館閣體提升到真書之境,臨了顏字,又得歐書之韻。

    跨進大門,建於大明正德六年的青石牌坊,經歷500余年的風雨,石構件由青變黃。然而,那種漢闕格局構造,明牌坊樣式,仍不失為一座石雕藝術的精品。石牌坊由4根石方柱隔成3道天門,中間走帝王,兩邊出入臣工。4根柱子下方,皆緊貼兩片雲紋半開的石柱支護。牌坊高於書院建築,四柱鼎立,頂天立地間,預示著江山永固。

    這座牌坊四道橫梁雕刻了4種境界,一橫石梁一道仙境,次第升高。第一道為人間仙葩圖,東側刻有一樹古梅,寓意頗具匠心,梅傲寒雪意指熬得寒窗苦,才會有春闈景明春和。西側與之對稱的是荷葉含苞,小荷才露尖尖角。中間嵌有鎮邪之天罡地煞,傳統的雲紋浮雕。

    第二橫梁為白匾,正面額聯仍為李淳所書:斯文宗主。上方圖飾為一對鴻雁鳴春,背面仍是李淳之書:繼往開來。鬥大的館閣體,若腹無芳華,氣沈丹田,縱使半生飽學,亦難傲視群雄。李淳生於齊魯,挾東嶽之天嵐,足以令狼毫力裂花崗、雄鎮武夷了。上方圖案換雙鳳銜彩帶,兩頭鬥角,雕有第一個層級鯉魚跳龍門,魚頭朝下,魚尾沖天一擺,如鯤鵬展翼。

    第三根橫梁額聯在「斯文宗主」的大字上,刻了一幅圖,莘莘學子,十年寒窗,南天之門驀然洞開,天宇殿堂惟我獨尊,前邊就橫著一道龍門,鯉魚欲躍,向天出水,一躍而登淩波閣,穿雲帶雨,掀起濤洶湧。

    背面則是一座文筆塔,塔下接着一座方城,大門上方嵌有陰刻兩字「聽花」,文筆塔上,祥雲飛繞,浮於天際,白鷴、仙鶴銜雲而來。正反兩面的石雕主畫,都雕了兩根楠竹,節節高,吉祥祈願不言而喻。而兩扇石雕鏤空窗花,透著春風得意處,金榜題名時的含義。兩邊的飛簷高低不平,一邊各有一神獸鎮邪,另一處則是對稱的鯉魚跳龍門。堪稱十年一夢寒窗苦,一朝龍門殿堂高,皆濃縮於一座石牌坊之上。

    他走過石坊,石拱橋就在前邊,兩邊修有泮池,一橋切荷塘,兩個泮池可和美成圓:「思樂泮水,薄采其芹。」古時士子取泮池水芹插帽,孔澤流長,泮池為學宮標配。他看到,拱橋石塊扶欄起了包漿,留有朱子與呂祖謙陸九淵的屐響。他們的倒影映在泮池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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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的想象中,那個初夏的傍晚,朱熹與呂祖謙就站在泮池的拱橋上,迎接陸家兄弟到來。事實上,泮池與拱橋為明正德六年江西提學副史李夢陽命鉛山知縣秦禮復所建,此刻的鵝湖書院與彼時雙雄相會的鵝湖寺並非一個地點。一個在山之上,登高遠望,一個在山之下,蟄伏斯谷。然而,他佇立於鵝湖寺山門前,仿佛看見朱、呂兩位先賢棄舟上岸,與陸家兄弟走過來了。

    呂祖謙是陸九淵春闈時的考官,有師生之誼。而朱熹則對比自己年少的後起之秀另眼相看,畢竟是好友呂祖謙的學生,雖有點狂狷,但哪個少年才子不英姿勃發,激揚文字。那天初識,呂祖謙先將陸九淵五哥陸九齡介紹給朱熹,朱子定睛一看,此人儀表堂堂,年齡僅比自己小兩歲,是心學創始人之一。朱子少年得誌,18歲鄉試為貢生,19歲考進士,22歲授泉州同安縣主簿,比陸九淵僅大9歲,成名很早,仍不失謙謙君子之風。

    當呂祖謙將陸家小弟九淵介紹給他時,朱熹有點驚為天人,謙辭道,久仰,久仰!寒暄幾句,呂祖謙問陸家五哥,最近又做何大功。陸九齡說,大功不敢,來鵝湖前,恰好拂曉時分,吟詩一首,還在來的船上與九淵切磋呢。吟來聽聽!呂祖謙請求道。陸九齡揖禮:「孩提知愛長知欽,古聖相傳只此心……」

    朱熹一聽,不禁啞然失笑。宋詩皆說理,陸九齡也概莫能外。自己吟詩雖然有時也理學大於意象,詩意匱乏,畢竟還有「勝日尋芳泗水濱」一首,一句「萬紫千紅總是春」的詩眼,足可以千載不朽。而陸家五弟上來便是「古聖相傳只此心」。擎起心學的大旗啊。陸九齡吟畢,朱熹對呂祖謙笑道:「好一個『留情傳註翻榛塞,著意精微轉陸沈』,我看陸九齡兄,已經上了九淵的船啦。」

    兄弟同船而渡,看來陸家兄弟是朝吾渡來啊。朱熹感嘆道。

    今日舟車勞頓,暫且不論,回書舍休息。呂祖謙打圓場道。

    翌日雙雄正式開辯,吸引了江左英才聚集,數十名官員、學子與會,參與聽雙雄辯會的士子達二三百人,堪稱歷史之會。

    陸九淵上來便說,昨日初會朱熹,心儀久矣,終得一見,吾兄吟詩以賀初識。昨晚我也和了一首同韻。他飲頸而吟:「墟墓興哀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泰華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沈。欲知自下升高處,真偽先須辨古今。」

    朱熹想,陸九淵上首聯又落在一個心字,自認為心學是易簡工夫,而結句則暗諷理學支離事業,劍指自己啊。

    朱熹兄怎麽看?

    朱熹說,陸九淵重心學,崇易簡工夫太久,還說典章有支離之病,偏頗也。

    呂祖謙仰首一笑,陸九淵和詩,句句說理,字字用典,詩學之風是在追朱熹啊,我看是上了朱子之船?

    哈哈!呂祖謙很智慧地圓了昨日的難堪,朱熹倒也釋然。

    第一場雙雄論開始。辯題為《周易》「九卦之序」,是朱熹和呂祖謙出的,辯方是朱熹、呂祖謙,答方陸九淵。意在煞煞陸九淵的傲氣。

    豈料,陸九淵侃侃而談,從容不迫,口若懸河。果然一代英才,呂祖謙識人。朱熹下頜輕點,暗自稱奇。「九卦之序」未難住陸九淵,他回答得如此巧妙,簡直就是心學的宣言書。

    第二場辯的是書院山長的教法。這本是朱熹的長項,中國的四大書院,朱熹在三大書院任教席。朱熹繼承二程,主張心、理有別,理是本體;心只是認知理的主體,惟有博覽力學,方可窮究實理。陸九淵兄弟,則開心學先河,認定理先天就在每人心中,良知良心乃人生所固有,故吾心即理,吾心即是宇宙,關鍵在發乎本心,求心悟,才能見心明理。朱熹哈哈一笑,斥心學有禪學傾向;陸九淵不屑理學,以為太過於支離繁瑣,心學遠比理學簡易可行。

    理、心,在一步之間,中間卻橫亙一座武夷山最高峰黃崗山,一嶺分南北。

    第四場,論道中庸。君在其高,須不施暴政,休養生息,更不掠黎民。君在遠,位卑未敢忘憂國。然縱使這類話題,亦未能達成共識,最終君子和而不同。鵝湖相別後,朱子談起陸家兄弟的人品,仍贊嘆不已,也展示了南宋一代大儒的襟懷,遂為佳話。

    該回去了。北武夷的白鷴低空掠過,穿行於林間,長長尾翼如南宋仙女袂裙,引領他回汴京。北武夷的黃腹角雉在咕咕鳴響,喊魂,招魂,召他登高黃崗山。

    武夷山頂風好大,時而霧掩,時而雨來,時而雲開,時而日照。藍天下,他又看見朱熹與陸九淵兄弟在信江河口鎮碼頭相別。陸家兄弟回撫州金溪,朱子入鄱陽湖,去廬山下的白鹿洞書院。一葉扁舟向洞庭。惟楚有材,於斯為盛,何止是寫給嶽麓書院的,更是寫給鵝湖書院的。

    天掠天鵝之翼,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鵝湖書院,那場八百多年前的雙雄會啊。

    徐劍:火箭軍政治工作部原創作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國家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中宣部全國宣傳文化系統「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出版「導彈系列」「西藏系列」的文學作品30余部、700萬字,代表作有《大國重器》《經幡》《天曉1921》等,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中國圖書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好書」「全軍新作品一等獎」等全國、全軍文學獎,被中國文聯評為「德藝雙馨」文藝家。

頂圖: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徐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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