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一種神奇的飲料,因品種、製作與生長的地域山場不同,其韻味、口感與香型可謂是千變萬化、千姿百態。每一款茶都有獨特的個性,恰如沒有一片完全相同的樹葉。
正山小種屬於六大茶類中的紅茶,明末在福建與江西交界的桐木關偶然產生。據傳,有軍隊過武夷山,夜宿桐木關村落,茶農躲避,錯過製茶時機,軍隊開拔後,採摘的茶青都發酵了,棄之不忍,遂做烘焙加工,使茶的條索烏黑,沖泡後湯色紅濃,香氣撲鼻,且滋味醇厚。試著進入當地星村茶市,沒想到反響熱烈,隨之便有茶商找上門來尋購此茶。就這麽誕生一個茶的新品種,後人追尋起來,桐木關便成了正山小種也即紅茶的發源地。
年輕時,始喝茶,不明「正山小種」實際上包含了兩層意思:「正山」即茶葉山場的範圍,「小種」指的是茶樹的品種「小葉種」。這裏重要的是「正山」的由來與範圍。由於初始的紅茶受到市場的青睞,不同地區的茶農紛紛跟進,江西廣信也製作此茶,名之「江西烏」,開始活躍於星村茶市。但各地製作的紅茶,質量參差,口感各異,敏感的市場立即做出反應,將一定範圍山場的小葉種的茶稱為「正山茶」,其餘則稱為「外山茶」。根據茶葉市場的識別,環繞武夷山桐木關以南的福建崇安廟灣、江墩、掛墩、麻粟等地,以北的江西鉛山河口、石壟等地為正山,在此範圍中生產的紅茶即為正山小種。
武夷山大峽谷
正山小種紅茶很快征服了愛茶人的味蕾,不僅是中國的愛茶人,而且遠達西方世界。晉商開闢的萬裏茶道,將正山小種遠銷至俄羅斯、荷蘭、英國等國家,造成風靡英國上流社會的「下午茶」風潮,以至大詩人拜倫喝過紅茶後,寫道:「我覺得我的心兒變得那麽富於同情,我一定要求助於武夷紅茶。」一時間,英國對以正山小種為代表的中國紅茶趨之若鶩。因此逆轉大量的茶葉進口產生的貿易赤字,最終成為導致鴉片戰爭的原因之一。英國植物學家羅伯特·福瓊受皇家園藝學會派遣,於1843年與1848年兩度進入中國茶鄉,將正山小種的茶種與樹苗偷運出去,並招募製茶工人出國,從而形成了斯裏蘭卡、印度的紅茶大面積種植,西方的紅茶由此而生。
正山小種正是在鴉片戰爭之後走向式微。復興正山小種,福建武夷山是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的,而上饒鉛山河口一帶則要晚至21世紀初葉。我是在正山小種復興之後,喝到這款紅茶的。記得當時的感覺新鮮,茶湯金黃,入口清甜,尤有桂圓味、高山韻(青苔與叢林的氣息)。後來在多個場合與正山小種相遇,每次相遇都有驚喜。曾有兩年的時間,我多次進入正山小種所在地廟灣、江墩,還幾次住進掛墩、麻粟,這些村落都在海拔千米左右。正山小種的山場,小塊小片地隱落在村前村後的溝壑、斜坡。最佳的山場往往由這樣的環境組成:一片坡地、三面由竹林與雜木叢林包圍,兩旁有山澗溪水,可聽水聲,可聞清風,山場滋潤潮濕,青苔爬滿樹幹。從這樣的山場採摘的茶青,當然有獨一無二的山場氣息,經過精細製作,便成正山小種中的上品。
西坑高山茶園
松煙味的正山小種(簡稱「煙小種」),是英國老貴族從記憶中打撈出來的,於是輾轉托人尋到武夷山。煙小種是在青樓以傳統工藝加工的,此時大的青樓多已廢棄,正山小種的製作以電烘焙與炭烘焙為主,但也有茶農家尚保存小型的青樓作坊。所謂青樓,是一排三層的廠房,製茶時從茶青開始進入青樓,殺青、發酵、烘焙各道工序都在青樓裏完成。青樓的最底層燃燒著冒著松油的松木,燃燒後松煙的氣息浸入茶葉之中,煙小種由此誕生——這就是最初的正山小種,英國人尋找的便是這種紅茶。武夷山人試製並得到確認後,傳統的煙小種於本世紀初重回茶葉市場。我剛開始並不喜歡喝這款茶,但喝著喝著便愛上了。尚未入口,那松煙的香氣便直沖腦門,隨之高揚的桂圓香在口腔裏打轉,強烈的刺激過後,便是千嬌百媚的生香回甘。
這次來江西,我帶了兩款福建的正山小種來與江西的正山小種相會——一款是掛墩的煙小種,一款是麻粟的正山小種。我知道,武夷山是福建、江西共同的山,以主峰為界,北麓是江西,南邊為福建,桐木關的正山小種是兩省共同的品種與財富。但毋庸諱言,南武夷山的正山小種做得風生水起,並且創造出了高端的新品種「金駿眉」與「銀駿眉」;北武夷山的正山小種卻有些遜色,甚至沒有多少人知道江西也有正山小種紅茶。
但這也許僅是表面的,鉛山的茶農、茶商、茶企與茶人,都在奮起直追。「萬裏茶道第一鎮」的河口古鎮,這裏是明清直至民國時期的茶葉貿易運轉中心,古鎮曾有九弄十三街之稱,有店舖千余,盛時僅茶莊便有四十八家,其中饒、呂、郭、莊「四大金剛」茶莊,家家擁資百萬。沿着這條五華裏長、入選「中國歷史文化名街」的街道行走,舊貌古風猶存。河口茶葉文化協會在河記茶莊樓上設茶席,棉織藍白條紋桌布U形擺開白瓷茶盞、時鮮果盤。會長吳姍端莊主泡,背景為立軸蘭花圖。茶葉有三款,貢芽、小種與老樅。我參加過不少茶席,如此樸實而隆重的卻不多見。主泡者不多言,讓客人依次享受茶香茶韻。三款茶均屬紅茶,有朋友品出「貢芽」似「金駿眉」,另兩款都可稱之為「正山小種」,只是細分了一些。初次接觸到桐木關以北的正山小種,尋出記憶與桐木關以南的正山小種的元素做比對,相對而言,三款茶都含蓄內斂,湯色橙黃入口淡甜,香氣中缺桂圓一味。
在信江岸邊與武夷山自然保護區內,兩度與鉛山縣黃崗山茶廠的茶相遇。他們不僅有紅茶,也有綠茶與巖茶,這兩次見到的均是虞軍——河紅茶製作技藝非遺傳承人。這是一個很敦實的小夥子,做出來的茶卻有空靈之氣。喝了他的「貢芽」與「河紅」,坐下細啜之,就是正山小種的韻味,微甜,只是依然尋不到桂圓香的高揚。
武夷山自然保護區的草坪村,僅十二三戶人家,現在都以茶為生。夜色中,我走進了茶農李文龍的家,雖是第一次見面,但茶消除了陌生人的疏遠。所謂「寒夜客來茶當酒」,從喝茶的效果而言,午夜微寒時,茶可發揮到極致。燈下品茶,在喝了他的兩款茶後,又喝了我帶去的正山小種與煙小種。彼此差異,立見分明:煙小種的松煙香自不必言,耐泡且氣息久而不散,幾泡下來甜味又顯;另一泡正山小種,夜色的燈光下活色生香,桂圓香如帶人走進果林。李家的三款,一款如貢芽,基本如前述;另兩款出現了奇跡,一款如蜜,口感與香氣皆然,一款則一時把握不住,幽幽的香氣如從遠方飄來,一陣又一陣,時強時弱。前一款我尚有過經驗,後一款味蕾無儲存,缺!於是,話題便集中到了後一款茶上。黑夜裏,我見不到山場,只得憑想象,似是濃霧襲來,又似是淡霧飄過。我脫口而出二字:霧香!沒有想到,李文龍竟然有同感,並和我說,上饒林姓茶人做了五十多年的茶生意,去年曾來此收茶,一住十幾天,一直琢磨這款茶的特點,一日大霧彌漫,山澗溝壑直到正午方從霧中顯出。此刻,兩人仿若進到這款茶的山場,這種氣息與氣味不是霧香是什麽?
這夜茶多話多,回到住處,無以入睡。武夷山多霧,大霧彌漫著山場,但是,桐木關北面與南面的霧是有區別的。「南面的霧多在半山,難以下到溝壑山腳下;而北面的霧時間長,一直落到山腳,擠進你的門窗。」李文龍的這一段話對我啟發極大。我在麻粟居住時,多見山間白雲飄動,山場的陽氣相對北面來說明顯許多,因而那邊山場的正山小種,無論是哪一種香型,都顯高揚;而北面山場,冬春正是蓄能之時,茶樹終日與霧相隨相伴,接受霧的浸潤,因而北面的正山小種,多會含蓄內斂一些。含蓄與內斂,不也是一種美嗎?
在行將離去時,李文龍送我一盒茶,馬口鐵的茶盒上印著「正山小種,高山河紅」。是的,這種茶應該大方地標上「正山小種」。鉛山的「小種」「河紅」都可標上「正山小種」,不要小看這「正山」二字,它可是正宗紅茶的代碼呀。但無論是桐木關南面的正山小種,還是北面的正山小種,其實每一款茶自有特點、各有千秋。我為那一款正山小種起名為「霧香」並書寫之,我想,那正是它的特點、它的高山韻吧!
王炳根:國家一級作家,冰心研究會、冰心文學館創始人,福建省作協顧問、中國博物館學會文學委員會副主任。曾獲福建優秀文藝作品獎、解放軍文藝獎、全國第八屆「五個一工程」獎,曾為茅盾文學獎評委,被日本創價大學授予榮譽博士。著有評論集《特性與魅力》《逃離慣性》,散文、隨筆集《慰冰湖情思》《雪裏蕭紅》等三十余種,編著《冰心年譜長編》(上下卷),主編《冰心研究叢書》(十卷),《蔡其矯全集》(八卷),《郭風全集》(十二卷)。
頂圖:王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