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歌
在世界各地遊覽,我最喜歡逛的就是博物館。與巴黎羅浮宮、台北故宮、佛羅倫薩烏菲茲、馬德里普拉多這些世界著名的博物館比起來,位於深圳寶安區石岩街道的「勞務工博物館」,就像爛漫春天草原角落裏一朵無名的小花,小小的,默默無聞。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也沒有昂貴的藏品。簡陋的建築,裏面所陳列的,只是一些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用品,它們陳舊、廉價,它們跟我們印象中的博物館殿堂是那樣的格格不入。如果這些物品出現在我們家裏,我們也許會在大掃除的時候將它們扔掉。只要我們不是在「博物館」里遇見它們,我們都不會有興趣多看它們一眼。
也就是這樣一座由舊工廠改建而成的民間博物館,在南國初秋艷麗的天空下,普通樸實得就像一個木訥的工人。我走近了它,靠近了它,邁入它陰涼的室內。我著實被它感動到了。它低矮的屋頂,它敦厚的地面,它簡陋的陳設,它裏面一件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物件……我仿佛看見了一些隱秘在時間深處的臉,它們漾著燦爛的笑容,希望和夢想在這些臉上綻放,就像花朵一樣。我還仿佛看到一些臉,在擁擠的人群中,帶着些許疲憊,也帶着一絲恐慌和茫然。我還仿佛看到一些面孔,是掛着晶瑩的淚水的。它們是歡樂的星星,是青春的鑽石,也是夢醒時分蒸發於陽光之下的晨露。我還仿佛聽到了一些聲音:顫抖的嗓音在向雙親道別,霓虹燈下的私語,與酣聲相伴的磁帶錄音機里委婉的流行歌曲,以及帶着各種方言口音的普通話,它們匯集成海,拍打着深圳這塊神奇土地的堅實海岸,發出了比潮音更有力量的聲響。
「勞務工博物館」所在的老廠房,是深圳第一家「來料加工」、「來件裝配」、「來樣加工」和「補償貿易」的「三來一補」工廠。這也是全中國的第一家。深圳無疑是新時候改革開放的前哨和重鎮,深圳由寶安縣發展成為今天國際化大都市的大戲,就是從這家小小的工廠開始的。它就是我們改革開放的一個鮮明標誌。思想的解放、偉大的創造和騰飛,隨着北京的一聲哨響,就從這裏出發。
我一直都認為,改革開放是我們中國歷史上最了不起的一件大事,它是中華民族真正強大和復興的起點。如果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我們今天的一切。當然也就沒有了令世界矚目和讓我們引以為驕傲的深圳。深圳的開放,是中國開放的一個標誌;深圳的發展,是中國發展的縮影。歷史會記錄下我們的改革開放,深圳也許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美的詩篇。從這個意義上講,「勞務工博物館」雖小,它卻有著最重要和深刻的意義。它記錄了希望,記錄了汗水,記錄了青春的綻放和生命的瑰麗,記錄了時代的洶湧大潮和每一朵精彩的浪花,記錄了創造的力量,記錄了奇蹟。
這個小小博物館裏的每一件物品,都讓我感到親切並為之感動。一張張車票和船票,曾經承載了一份份夢想,從天南海北,像鳥兒一樣飛到這火熱的南國。在陌生的他鄉,在工地、車間和各個勞動崗位,它們沒有被丟棄,而是被小心地珍藏起來。這上面有他們手心裏激動忐忑的汗漬,有他們青春的體香,也有著他們與家鄉親人彼此的思念。各種各樣發黃髮皺的工作證,上面的照片已經褪色,卻定格了他們青春的容顏。他們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顯得多少有些緊張和呆板。然而我們卻不難猜測到,在這樣的面容之下,藏著一些什麼。一隻表面玻璃已經破碎的鬧鐘,我仿佛聽到它依然響著哢嚓哢嚓的腳步,它曾經在寂靜的午夜,與心跳和脈搏同步。它仿佛突然響起了鬧鈴,將我的遐想驚醒。一隻小小的收音機,它曾經在誰的枕邊流淌出柔美的音樂,安撫著白天辛苦勞累的身體和夜晚思鄉的心?還有一本本《打工文學作品》,我真想把它們從展櫃裏取出來,讀一讀上面也許稚嫩卻一定感人的文字。
這真是一個特別有創意和用心的博物館。一座堅強有力的手的雕塑,佔據了展覽的中心。這是一隻粗糙的大手,這手,代表了勞動,代表了創造,代表了將深圳和整個中國推向現代化的力量。這是一隻打工者的手,一隻深圳之手,也是中國之手。
這個博物館小小的,卻是豐富的,立體的,有血有肉有溫度的。這裏有夢想,有希望,有足跡,有汗水,有歡笑,有人性的色彩和深度。在一塊名為「南腔北調」的巨大電子屏上,有著令人震撼的中國地圖。這是一幅特別有意思的地圖。點擊任何一個省份,屏幕上就會出現一張健康快樂的笑臉,用他們家鄉的方言,說出同一句話:「我愛深圳,深圳加油!」
我總是覺得,衡量一座博物館的好壞,主要看它的藏品。好的博物館,不能只有圖片和文字,而是必須有大量珍貴的實物來支撐和充盈。我真的沒想到,這樣一座貌似簡陋的小博物館,會有這麼多豐富感人的藏品。一台縫紉機,幾件生日禮物,還有結婚照、生育證,這些不「值錢」的東西,卻是有著特別的意義和價值的呀!參觀「勞務工博物館」的下午,我被一次次感動。當我獲悉它只是一個區級文物保護單位的時候,我感到非常遺憾。它是一個時代的記錄,它是一個國家崛起的象徵,它是如此的重要!這樣的博物館,這個幾乎與十一屆三中全會同時誕生的小廠舊址,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都是當之無愧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