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六月,荔枝掛果的季節。廣州黃浦區舉辦荔枝文化節,有幸恭逢其盛。
地處亞熱帶的廣州,位於珠江出口,河網交織縱橫,土地肥沃,全年氣溫較高,雨水充沛,林木茂盛,四季常青,各種水果終年不絕,「嶺南佳果」品種多達五百多個。
其中的荔枝「殼如紅繒,膜如紫綃,瓤肉瑩白如冰雪,漿液甘酸如醴酪」(唐·白居易),與香蕉、菠蘿、龍眼同稱「南國四大果品」。「……遠在漢代,禺東蘿崗、黃陂出產的荔枝和龍眼,便作為貢品,長途跋涉,運往長安(參見《番禺縣誌》)。唐代中葉,廣州荔枝已遠銷海內外。
自古以來,荔枝就是貴族平民均皆喜悅的美食,更是文人墨客樂於吟詠的題材。
荔枝最早出現於文人筆下,見諸漢代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時稱荔枝為「離支」。至唐代,白居易在《荔枝圖序》中說到的「離枝之後,其變甚速」,是荔枝又名離支(「支」作「枝」)的根據。
紅顆珍珠誠可愛,
白須太守亦何癡。
十年結子知誰在,
自向中庭種荔枝。
白詩人對荔枝的喜愛溢於言表。
熱情的主人帶着我們探訪蘿崗香雪公園古荔枝林。
蘿崗香雪公園是著名的「羊城八景」之一,天高野闊,陽光灼熱而透明。起起伏伏的山坡上,幾近墨綠的荔枝林在漫山遍野像海浪一樣洶湧。沿着廣州現存最古老書院——玉岩書院石徑拾階而上,沿途古荔堆繡,「玉露滋篁千竿滴翠,金陽沐荔萬樹搖紅」。荔林深處,山澗清澈,花溪,涼亭,石凳,古村,時隱時現,很難想像,這樣一派嶺南田園風光,就在一個國際化的現代都市中。
微醺般的陶然中,恍若有人解讀張九齡的《荔枝賦》——
荔枝是果中美者。受東方的氣韻,得南方的精華。順應著自然,生長於偏遠,安靜平和地經歷冬寒夏暑而不凋零。下方主幹粗大可合圍而挺拔,上方樹陰濃密可遮田畝而渾圓。紫色的紋路中透出深紅,青黛的葉子立於淺黃的樹枝,蓊鬱蔥蘢又如繁露鮮潤,盤繞重疊而又纏繞飛揚,像車蓋鋪張,像帷幔漂浮,雲霞煙霧升騰,仿佛棲息著孔雀與翠鳥。有靈氣的樹根盤踞的地方,不高也不低,既鄙視窪地的低濕,又厭惡層崖的高險。
木神來臨,南風吹送,水氣蒸騰,馨香溢發,綠色的花穗一串串,濃郁的芬芳一陣陣。花朵不事張揚,只為果實甘美。有意培育敦厚的根本,沒有文采而有奇妙的品質。果蒂像芍藥的子房聚集,外皮像龍鱗一樣緊密,內膜飽含潤潔的水分,明玉一般的果肉,還沒有沾上牙齒就仿佛要溶化。世有五味,荔枝的味道無與倫比,勝過瓊漿玉液,再精彩的語言也不能說盡。聽到的人會歡喜而企望,見到的人會驚訝而揚頭。憤怒可平息,疾病可忘卻,比天降的甘露還要神奇。與柑橘葡萄之類相提並論,是古人的一個過錯。
敞開廳堂門窗,嘉賓好友會集,時節的炎熱讓人煩躁,只要有了荔枝,人們便身心舒暢。荔枝是華美宴席上的珍品,更能補益元氣,調理內臟,誰都不會饜足這種甘美。
四時果品中最珍貴的荔枝,榮耀決不該只局限於某一個地域。以它的高貴,可以敬獻宗廟。可惜難以逾越十里長亭,九重宮門。五嶺山高入白雲,千里江岸生清楓,這麼美好的生物處於偏僻之地。柿子可得到梁侯稱讚,梨子有幸被張公賞識,只因機遇的不同,荔枝的命運令人嗟嘆。其中的奧秘有誰能說清楚?
有唐一代名相在嶺南任上的公務之暇,以生花妙筆對荔枝做了最為全面的禮讚。作為朝廷命官,他借荔枝呼籲發現人才為世所用;作為嶺南之子,他對家鄉的物產飽含摯愛。因了如此的大力推介,荔枝名揚天下,贏得代代青睞無數。
長安回望繡成堆,
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
無人知是荔枝來。
(唐·杜牧《過華清宮絕句》)
唐朝的楊貴妃喜食荔枝,每年從嶺南飛騎傳送凡數千里,馬死無數唯求荔枝之味不變。
荔枝博得朝廷貴妃的歡心,也成就了天才詩人的千古名句。將近三百年後,同樣是荔枝,撫慰了又一個落魄天才的心靈。
宋哲宗紹聖元年,蘇東坡再次獲罪,被貶謫嶺南,「不得簽書公事」,於是流連風景,體察風物,與荔枝結下不解之緣。
第一次吃荔枝,蘇東坡就給予了極大的讚美:
「……垂黃綴紫煙雨里,特與荔枝為先驅。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
之後,又有《新年五首》:
「……荔子幾時熟,花頭今已繁。」
又有《贈曇秀》:
「……留師筍蕨不足道,悵望荔枝何時丹。」
又有《和陶歸園田居》其五:
「……願同荔枝社,長作雞黍局。」
又特地在《和陶歸園田居六首》引言中寫道:
「有父老年八十五,指(荔枝)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攜酒來游乎?』意欣然許之。」
一位八十五歲高齡的當地父老指著荔枝樹問他:到了荔枝成熟的時候,您願意帶着酒來游嗎?他「欣然許之」。
又有《食荔枝二首》其二:
羅浮山下四時春,
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
不辭長作嶺南人。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句出即不脛而走,膾炙人口,而今幾乎成為嶺南和荔枝的名片。歷代詠荔之作甚多,然而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首推這首詩。
荔枝性熱,多食易上火,誰要是沒有別的招數,一天要連吃三百顆荔枝,後果很難想像。「日啖荔枝三百顆」有可能源於當地客家山歌:「一顆荔枝三把火」,本意是提醒眾人每次吃荔枝要適量,上了年紀的外地人蘇東坡沒準是把「三把火」聽成「三百顆」了。當然以蘇東坡的智慧和見多識廣,他更有可能是有意為之:既有李白的「會須一飲三百杯」,為什麼不可以有「日啖荔枝三百顆」?
豁達的蘇東坡在讚美嶺南風物的同時把滿腹苦水唱成了歡歌。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是詩人真摯的願望。這一願望,在嶺南人永遠的懷念中成為了現實。
廣東荔枝主產區在蘿崗、惠州等地。蘿崗因果業發達,成為當時廣州附近較富庶的地區。嶺南傳統名牌良種有不少來自於黃埔區的各個村落,鮮甜的水果不僅讓黃埔人們過上物阜民豐的生活,還見證著這裏的傳統民俗和風尚。
天下荔枝在廣東,廣東真品在蘿崗。嶺南民間稱蘿崗桂味、筆村糯米糍、增城掛綠為「荔枝三傑」。被專家譽為「荔枝皇后」的水西碧玉,年產僅百斤,卻「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很多人前來只為了一睹它的風采;果肩上有墨綠色斑塊、果皮淡紅帶綠、名「鴨頭綠」的桂味荔枝,果肉新鮮時呈半透明凝脂狀,氣香,味甘,性溫,入心、脾、肝經,開胃益脾,促進食慾,還是頑固性呃逆及五更瀉者的食療佳品。乃是桂味中最佳者。
荔枝是長壽果樹,荔枝亦以老樹品質最佳。黃埔有全省最大的古荔枝群落,有全市最老的古荔枝樹。
整個蘿崗地區百年以上樹齡的古荔多達幾萬株。因為空氣的清新的和原生態的自然環境,一些經歷了三四百年風雨的古荔至今仍年年碩果纍纍。玉岩書院旁,樹齡逾千年的荔樹,是廣州目前有記載樹齡的古樹中最古老者。民間傳說,其在明代已高達數丈,需兩人合抱。楊寶霖《廣州地區下雪考略》載:明嘉靖十六年(1537年)冬,番禺、南海大雪,「樹皆枯挺」,這株古荔也嚴重凍傷。至第二年,枝丫漸腐,人們都認為它絕無生機了。但沒想到,在第三年春天,這棵古荔枝樹居然樹莖底部不同方向長出了三枝嫩芽。至今只剩下半邊樹幹,多數年份仍能碩果纍纍。廣州建城兩千多年,這棵逾千年的荔枝樹見證了半部廣州建城史。
賢江村,古荔枝林連綿二十多公頃,成年荔枝樹超過兩萬株,老樹占荔枝總數百分之七十,絕大部分樹齡在百年以上,近千棵樹齡達三百至五百年,樹齡最高的達六百三十七歲。
建村於明朝的水西村,荔枝樹是村子的標誌。佔地一萬五千畝的一萬二千株荔枝樹,樹齡全部在數百年以上,最老的樹齡已屆七八百年。最為奇特的一株樹齡四百年以上的荔枝樹,年產量在千斤以上,而且一半是桂味,一半是糯米糍。
這些古樹和村民相依相伴,歷經了十幾代人。數百年風風雨雨,荔枝不改其味,福蔭後人,讓人不禁心生敬畏。
每年六月,嶺南各地都會舉辦盛大的荔枝節。以「促城鄉發展,建生態新城」為主題,深度挖掘荔枝歷史資源,塑造荔枝文化品牌。當地村民更有吟唱荔枝的風習,民間自發成立的詩社出版了詩集,曲藝社組織的吹拉彈唱,半天表演,半天采荔,不亦快哉。
荔枝是水果,也是詩歌;是生活的依靠,也是快樂的來源。
遙望珠江「兩岸荔枝紅,萬家煙雨中」(宋·李師中《菩薩蠻·子規啼破城樓月》),徜徉於荔枝的長廊,一種「唐宋的味道」沁入心脾。那不止是一種口腹的享受,而是一種醇厚濃郁的文化的味道。唐宋留下的荔枝詩文傳統,及其對美好事物的體察、品味和欣賞,由此表現出的對生命和生活的熱愛,流傳至今。人們在品嘗荔枝的同時,感受歷史的悠遠,文明的優雅,得到一種更大的精神收穫。這,或許是荔枝文化節的最大意義吧。
2020,6,22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