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貴祥
時值歲末,應《香港商報》之邀,參加第十屆「品鑑嶺南」採風活動,登機時北京氣溫已在零度以下,下了飛機,頓時感覺春風撲面而來。從深圳到東莞,再到佛山,舉目望去,車流兩岸奼紫嫣紅,藍天白雲下面碧波蕩漾,一片生機盎然景象。似乎,這裏沒有冬天。
一
根據主辦方安排,第一個活動是參觀一所民營學校,百合外國語學校。顯然,無論是基礎設施還是教學設備,這個學校都可以用「先進」兩個字來評價的。走在路上我想,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大門口,面朝大海,對面是香港行政特區,再遠處是西太平洋上一群海洋島國,那裏往往是另外一種生活圖景。深圳的外國語學校,當然會有豐富的生源。只是,在當前這樣的大環境裏,一個民營學校培養出來的學生,會有怎樣的心理結構,我拿不准。
走進校區,一邊瀏覽牆上的圖片和文字,一邊聽校長朱正興介紹他們的教學理念,「開放教學」、「實踐教學」、「健康引領」、「培養愛國意識」等等話語不斷在耳畔迴響。櫥窗里一行紅色的大字引起我的注意――校訓:愛國,求知。此後我一直琢磨,這個校訓的含義是什麼?首先是愛國,然後才是求知。愛國培養的是精神動力,求知培養的是行為能力。朱校長告訴我們,百合集團的董事長凌國強先生一再強調,育人先育心,首先要讓孩子們有健康的心靈,健康的標準就是樹立國家意識、社會意識、未來意識、責任意識。我們培養的學生是為這個國家服務的,是為這個國家的人民服務的,我們只有把自己的事情、把我們國家和民族的事情做好了,才能談得上為世界服務,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正能量。
朱校長的介紹讓我有點意外,即便是提前準備的套話,這種見識也足以讓我們刮目相看了。我順手拍了一張照片,儲存了以下文字「4H理念――追尋溫暖夢想,培養溫暖胸懷,提高溫暖能力,擁有健康身心。」
在校區,我們參觀了琴房、美術教室、愛國教育展廳等處。我和朱校長探討,語言是文化交流的工具,外語教育的任務,不僅要把外國的好東西拿過來,也要把我們的好東西介紹出去,要讓孩子們知道我們有哪些文化家底,要培養民族文化自信和自尊。
當天上午,召開了一個別開生面的文學座談會,與會的代表分為兩極,一方是平均年齡在六十歲左右的中國作家,一方是平均年齡十四歲的初中生。話題大得驚人,「談談文學,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係,中國文學的歷史與未來。」
實話說,同一群孩子對話,我們都不是很有經驗,在交談中,作家設身處地地為孩子們着想,談了自己的文學之心、對於文學的理解,和微笑著的基本原理。互動尤其熱烈,孩子們抓住機遇,爭先恐後地舉手。我注意到一個看起來更小的女孩,稚氣未脫,幾次舉手都沒有搶到話筒,便指定她站起來發言。豈料,這個孩子又讓我們吃了一驚,她先是談了她對文學的理解,然後談到當代中國文學的現狀,表達了個人的迷茫。雖然難免片面和誤解,但是她嚴肅的態度、一本正經的表情還是讓我們暗暗驚詫,最後她話鋒一轉,結束說,「我為中國文學的未來感到擔憂」。
這的確是我們沒有預料到的,作家胡學文接過了這個問題,客觀地談了小女孩指出的問題,語重心長地說,歷史總是在發展的,所有的問題都是發展中的問題,進步中的後退其實是進步的另一中表現形式,就像我們的生態環境和精神文明建設,是在曲折中發展的,因此不必擔憂,我們這些作家的責任,就是不讓我們的孩子擔憂。
二
上了一座山,名叫觀音山。此前只知道這座山風景秀美,是一座旅遊勝地,到了之後才知道,這也是一座民間的文學之山。接我們上山的路上,管理區的負責人陳景玉興致勃勃地給我們介紹這個山的歷史和特點。「生態立園,文化立山」的理念讓人耳目一新。電瓶車在山道上蜿蜒前行,這個來自湖北的小伙子,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從他的嘴裏,我聽到了很多我熟悉的作家名字,還有許多是我聽說過但是未曾謀面的作家。我們行走的山間小路上,印刻著幾百名中國作家的足跡,林間樹梢上,儲存著當代中國文學的爽朗話語和笑聲。還不僅是文學,中國書法家協會也在這裏舉辦過多次活動。
漸漸地,我有些明白了「文化立山」的含義,很大程度上是在這座山上注入文化、文學、文學藝術的血液,激活一座沉睡的山峰的情感,具體說來,這裏曾經多次舉辦文學藝術活動,一年四季,很多作家、畫家、書法家或其他各個領域的藝術家穿行在上山下山的路上。從此,這座山便不僅僅是一座山了,而成為一個文學的驛站,一個產生靈感和思想的聖地。
到達觀音山的第二天上午,在這座宗教色彩濃厚的山上,在高聳入雲的巨大的觀音雕像的俯瞰下,又參加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座談會。會議桌上,擺放著剛剛出版的《人民文學》觀音山專號,長方形桌邊,已經出道的老作家和潛伏的文學新星分坐兩邊。我們彼此打量,判斷,示意,心領神會地交換文學的親情。
那個雲蒸霞蔚的上午,我們同二十多位東莞本土作家和第八高級中學文學社團的孩子再一次探討文學和理想、文學和生活、文學和未來等等話題。我給孩子們講了我的創作經驗,一個起點,興趣;兩個支點,經典閱讀和深度體驗;三個目標點,真、善、美;四個着力點,觀察、想像、審美、表現。我向孩子們真誠地建議,一是逐步清晰閱讀方向,開闢自己的閱讀航道。二是提高生活能力,至少有一門專門的手藝作為文學創作的根據地。
會上,作家們就文學的功能、文學的生命力、文學的味道、還有一些創作技術問題,同一群十幾歲的「小大人」進行了熱烈地、真誠地討論,那副情景,至今難忘,好像我們不是身處經濟發達地區,好像我們又回到了文學的燃燒歲月。慈雲閣廣場這間不是會議室的會議室里,洋溢著清香的文學味道。這裏是冬天裏的春天,這裏是詩意的桃園。
下山之前,我們和孩子一起走到一個名叫「作家林」的地方,每人栽了一棵樹。我虔誠地揮舞鐵鍬,挖坑培土,堅持不讓別人幫忙,我要盡力地把我的思想情感融入這個樹坑裏。看着樹邊我的名牌,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棵小樹,其實就是我文學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我的作品出現了粗製濫造或者低級趣味,這棵小樹還能健康成長嗎?
三
「品鑑嶺南」採風活動到了最後的階段,我們來到深圳羅湖的「水貝萬山」珠寶城。據說,「中國珠寶看深圳,深圳珠寶看羅湖,羅湖珠寶看水貝」。一不留神,我們來到了中國最大的珠寶城。不禁納悶,文學活動,同珠寶有什麼關係?
接待我們的是珠寶專業市場的總經理陳曄平女士,給我一個很深的印象,她的胸前佩戴著一枚中共黨員的黨徽,與此形成映照的是,她頸項上戴了一串珍珠,黑色的基調,隱隱泛紫氣,還有少許暗藍,感覺一串裝飾品裏面蘊含著很多東西。這個裝飾同她的服裝、氣質和年齡非常協調,顯示出低調的華貴。
陳女士引領我們走進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一五一十給我們介紹產品,臉上始終掛着謙和的微笑。越往前走,驚奇越多,眼前好比一條金的、銀的、銅的、玉的、石的、木的河流……架子上擺的、櫃子裏裝的、牆上掛着的各種寶貝物件琳琅滿目,好像整個地表上的珠寶都跑到這裏來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這些寶貝是從哪裏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不是,同所有的城市和鄉村一樣,同宇宙飛船和航空母艦一樣,同我們一樣,都是從土地上生長出來的。
一邊走,一邊聽陳女士介紹各種產品的工藝設計,感覺真的像上了一堂課。所謂珠寶,原本就是地質結構發生變化的產物,那些沉睡的金屬和石頭經過精心的設計,全都有了生命一般,亭亭玉立,風情萬種。
我看中了一個琥珀吊墜,半透明的金黃色晶體,包裹著一條一公分長的小魚,底部還有樹葉和類似昆蟲的生物化石――這條魚和昆蟲、樹葉的年紀,大約有幾千萬歲了吧。我把它捧在手上,突然感覺手心發熱,微微顫動,好像看見了久遠的歲月,氤氳繚繞的叢林裏,一滴樹脂從枝幹上落下,又一滴落下,凝結成一個滾動的金色河流,從未知的歲月流淌到未知的歲月,途經我們這個時代,直到流到我的掌心。向來對於各類珠寶均有敬畏之心的我,在瞬間做出決定,把它買下來。
我知道,我買的不是一個叫做珠寶的東西,我買的是我的喜歡,它的價值絕不在於它是一個漂亮的、奇特的飾品,方寸之間,有歷史的年輪、有文化的記憶、也有我的想像。
參觀結束後,到水貝萬山總部,同陳女士和水貝萬山的文化顧問孟令矛先生座談。交談中得知陳女士會計專業出身,愛好機械製造,尤其對航空發動機情有獨鍾,講起機械發明和製造的歷史,頭頭是道。更奇葩地是,在她辦公室的書櫃裏,我們發現了很多文學書籍,這才進一步得知,她還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每一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都要買來閱讀,她一年要讀五十本文學書籍。
如果說她書櫃裏那些書籍讓我們驚訝的話,那麼她的閱讀量則足以讓我們――至少是我本人慚愧了。我隨口問起一位作家的作品,她絲毫沒有為難,從容不迫地講了這個作家的特點,講了作品的內涵。她說,我們的生活不僅需要金錢,不僅需要糧食和布疋,也需要文學,她覺得她能從優秀的文學作品裏獲取精神動力、智慧和商量的情懷,文學所蘊含的真善美幫助她做一個有情懷、有追求的總經理。
坐在陳女士的辦公室里,把玩著剛剛買下的琥珀吊墜,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如果沒有文學,會有珠寶嗎?是誰滋養了珠寶的成長?是文學。從傳說、神話到廣告和理論,珠寶的身上始終閃耀著文學的光芒。一切都是從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一切都是由文學撫養長大的。
難道不是嗎?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
座談會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個女孩突然衝進來,抱着一本精裝《歷史的天空》,陳女士請我給她簽名,我毫不猶豫地拿起了筆,寫下這樣一句話,讓珠寶照亮我們的生活,讓文學照亮珠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