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植樹在我的記憶里是深刻的。從記事以來,幾十年植樹也沒有超過10棵,我羞於提及,並且耿耿於懷。每年都有植樹節,具體到我們每個人,究竟有多少人能夠在這樣的法定節日裏去種樹呢?哪怕只種一棵。如果能有這樣的堅持,也不至於如此寥寥無幾。其實人與自然之間,與生俱來就應該有一種親近,但恰恰是這樣的親近並不是那麼容易獲得,久而久之,這樣的親近竟成了奢侈。我就是這樣在內心的糾結和掙紮里,一直尋求得到撫慰的人。這麼多年來,我把植樹這樣一件人人可為,而又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事,當作人與自然親近的最美好的寄託。這次重返東莞樟木頭觀音山,知道行程安排有植樹活動,我就莫名地興奮。我明白這是我與觀音山未曾設計的緣分,也無疑是我生命里的重要的印記。
素有「南天聖地、百粵秘境」美譽的觀音山,已經聞名遐邇了。在她悠久歷史的褶皺里,山勢雄偉,林木茂盛,連綿不絕地生長故事和傳奇,每一個造訪過觀音山的人,都會成為這裏的故事和傳奇里的角色,與這裏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繫。觀音山森林總面積26000多畝,森林覆蓋率達到99%以上,其原始存在生態年齡也超過了300年。在一千多種植物中,國家一、二級保護的瀕危植物,比如金茶花、白桂木、野生龍眼、野生山茶花、蘇鐵蕨、粘木、土蠶霜、野茶樹等,很多年事已高,但生機勃勃。除此之外,還有密集的桑科、大戟科、蘇木科、殼斗科、樟科原始植物,還有後來栽種的人工林,比如馬尾松林、針闊混交林、桉樹林等,林林總總,呼嘯滄桑。隨便往森林裏一走,就能看見百年松樹主幹直徑在0.6米左右,威武列陣;林中虯枝繁茂,一般藤木植物其藤徑也在5cm左右,宛若粗壯、結實的繩索。身臨其境,皆有滿目蔥蘢,成就了觀音山令人夢回牽繞的森林王國。
我第一次走進觀音山已經是十年前了,在山上住了一夜,與淦波董事長和當年還是小陳的景玉主任把盞,耳邊奔涌的林濤都是分行的詩歌,起承轉合,抑揚頓挫,觀音山上的每一棵樹都栽種在心上了。這一次進山,結伴的都是老友,所謂老友,是因為即使第一次結伴也早就熟悉了名字和作品,徐貴祥、陳世旭、彭見明、何立偉、楊曉升、胡性能、胡學文,加上我八個男人、八大金剛。這使我聯想起觀音山上八仙遊歷的傳說,儘管沒有何仙姑,但據說神仙不分男女,八個對八個也還匹配。當年八仙遊玩觀音山,不小心把花籃中的花苗灑潑在觀音山上,眨眼之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然後長成了茂密的森林。而這些植被因為有了八仙的基因,所以很容易在那些樹的形態上找到八仙的影子,或站立,或行走,或躺臥,皆有神似的鐵拐李、漢鍾離、張果老、呂洞賓、何仙姑、藍采和、韓湘子、曹國舅呼之欲出。這個聯想,讓我獨自一個人偷著樂了好久。
這個聯想居然變成了事實。觀音山管委會主任陳景玉告訴我們,這次安排了我們每人要在山上種一棵樹。這對於我來說,比一口乾掉半斤烈酒還過癮。能夠在觀音山種一棵樹,這意味着上次來觀音山種在我心裏的那棵樹已經生根發芽,我要把這棵樹回種在觀音山上。更何況,這一天是我的生日,生日能夠在觀音山種下一棵樹,這比任何形式的Happy birthday都要快樂!我的生日我沒有告訴其他幾個金剛,這就成了我和觀音山私下約定的秘密了。
上山的半道有一片斜坡,顯赫立了塊「文化藝術林」的石碑。我們去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蔣子龍先生在那裏種的一棵樹,樹上蔣子龍的標牌正在迎風飛舞。一棵樹一塊種樹人的標牌,那塊空置起來的地塊已經有十幾棵樹了,都是名字並不陌生的作家、畫家、書法家。
我要在這裏種的樹不認識,問了才知道是一棵火焰樹。我之前對樹的學歷認知充其量就是小學低段,就像我的臉盲記不住人的長相。趕緊諮詢度娘,才知道這是從國外引進來的樹種,別名火燒花、噴泉樹、苞萼木、火焰木,就像有的作家一生用過很多名字。就這些別名而言,我更願意記住它名字叫火焰樹。這棵樹雖然還是幼樹,但已有兩米多身高,筆直,樹梢上的翠葉在陽光和微風裏格外活潑。管委會給我們每個人安排有助手,因為一個人顯然無法完成一棵樹的栽種。坑已經挖好,樹也搬放在坑的旁邊。我和助手小心翼翼地把樹搬挪至坑裏,撕掉樹根上包土的薄膜,然後一鏟鏟培土,拍打,壓緊,然後澆上一桶水,再掛上自己的標牌,大功告成。這個時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鞋沾泥帶土,滿心歡喜,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花朵一樣的笑。
從山上種樹下來,我們去了觀音山國家森林公園的古樹博物館,這是全世界迄今惟一的古樹博物館。從栽種一棵年輕的樹,到憑弔一片倒下的年邁的樹,那種心情多少有點複雜。古樹博物館和其他的博物館不同,更像是一個科普課堂。這裏收藏著具有科研價值又有觀賞價值的地下埋藏古樹60棵。古樹通過碳十四同位素年代測定,最年邁的已經5000歲,最「年輕」的也有200歲。為了讓參觀的人能親身體驗5000年來,我國嶺南地區的氣候冷暖變化周期,這裏的古樹陳列按照當時的氣候環境,營造了與之相應的氛圍,每個區域出土的古樹都按生長年代排列擺放,「樹說歷史」,一目了然。我在那棵長8.1米、樹幹周長2.77米的青皮石化樹面前站了很久,那是距今5000年黃帝時期的老人家,古樹外層已失去約1/3,遺留下來的樹輪還有300多圈,表明這棵古樹在公元前二千八百多年前已經生長在南粵大地上了。雖然我不能和它對話,但我在這裏讀懂了它的滿腹經綸。
觀音山是與佛有緣的山,火焰樹也是與佛有緣的樹。據說2500多年前,迦毗羅衛王國的摩訶摩耶王后就是在火焰樹下生下的釋迦牟尼,這個說法見諸很多文字,有記載,有相當廣泛的傳播。所以,這個樹種引進到中國以後,西雙版納的每個傣族村寨幾乎都建有寺廟,而幾乎每個寺廟周圍都遍種火焰樹,到了冬春之間,形體碩大的紅色花朵可以和木棉花競相綻放,就像「冬天裏的一把火」,燃燒每個人的夢想和願景。有些沒有生育但想得子女的人家,也常常在房前屋後種植一株火焰樹,視為福祉,頂禮膜拜。我在觀音山種下的那棵火焰樹,種下的也是我生命的刻痕,年過花甲,我唯一沒有在家鄉過的生日,在觀音山種下一樹火焰,那火,生生不息,熊熊燃燒,溫暖我以後的每一個日子。
2019·12·19凌晨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