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到惠州,第一個讓我吃驚的是,惠州竟那麼大。導游說它有九個香港那麼大,六個深圳那麼大,一個半廣州那麼大。我忍不住咋舌,暗暗笑話自己的孤陋寡聞。
惠州不止是大,還那麼美,美到我拍照到停不下來。它依山傍海,四季如春,樹木花草繁多,隨處所見的奇花異草,連我這個熱愛植物的人,也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來。
但惠州最打動我的,還是人。短短幾日,我便在惠州拜謁了幾位流芳百世的人物:蘇東坡,王朝雲,葉挺,李秀文,鄧承修,鄧仲元……
你們讓我仰慕,讓我敬佩,你們詮釋了人傑地靈這個詞。你們的傑出,非同凡響,讓惠州這片土地光耀九州。
仿佛我到惠州,就是為了拜謁你們,記住你們。
1、
我最先想說的是你,王朝雲。
王朝雲,遇見你於我是個意外,我們本是去拜謁大名鼎鼎的蘇東坡的,我們是去參加蘇東坡文化節的。說起來,蘇東坡和我也算有絲絲縷縷的聯繫。他出生在我的第二故鄉四川,就是那個距成都只有幾十公里的眉山。這讓我時常猜想,他寫詩誦讀時,用的是眉山話吧?他還兩度去我的故鄉杭州任職,用我媽的說法,在那裏做蘇市長。蘇市長留下的不止是蘇堤,也不止是東坡肉。當我在文化節晚會上,聽到孩子們齊聲朗讀蘇東坡詩詞時,不由得慨嘆,真了不起啊!時隔千年,依然是晚會上最打動我的節目。就是那位我十分欽佩的隆蓮大法師,對蘇東坡也是無比欽佩。她是蘇東坡的老鄉,當我誇讚她才華橫溢時,她笑眯眯的伸出小拇指說,和蘇東坡比,我是這個。
也許但凡中國人,沒有不知道蘇東坡不喜歡蘇東坡的。
但知道蘇東坡的,卻不一定知道你。或者,幾乎沒人知道你。
你是跟着蘇東坡來到惠州的,來的時候只是一位侍女。蘇東坡在他精彩而又坎坷的一生中,有兩年多是在惠州度過的。公元1094年,蘇東坡因得罪朝廷被貶謫嶺南,從我的故鄉杭州來到惠州。那時的惠州尚屬蠻荒之地,蘇東坡自覺落魄,便遣散侍妾家丁等,不想連累。眾人也正好藉機離去。唯有你,你這個柔弱的江南女子,執意要跟他一起到走,一起到惠州。
你不過是個侍女。當然又不止是侍女。十二歲進蘇家門,因多才多藝,聰明伶俐,一直陪伴在蘇東坡身邊。到惠州後,你便像個妻子一樣照顧他體貼他,還為他生了一子(遺憾的是未能成活)。有了你,蘇東坡在惠州的日子才有了暖意和詩意。蘇東坡在惠州的兩年七個月裏,作詩五百多首,我認為若沒有你在身邊,是不可能的。
不過,你並不是個低眉順眼逆來順受的侍女,據說,蘇東坡曾開玩笑說要拿你換一匹朋友的駿馬。你聽了,當即用頭撞樹。其性情之剛烈,讓今天的我聞之心頭顫慄。
但僅僅兩年你就病故了,永遠留在了惠州,年僅三十四歲。我猜想是生活太艱辛,你又太操勞。蘇東坡十分悲痛,親自為你撰寫墓誌銘,並寫下了《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和《悼朝雲》等詩詞,寄託對你的深情和哀思。但是,直到去世,他都沒有給你一個名份,就是說,他沒有納你為妾。雖然現在很多介紹,都把你說成是他的侍妾,但只是侍,而非妾。不知是嫌棄你出身卑微,還是其他什麼緣故?這很是讓我不解,也不滿。
慶幸的是,惠州人民沒有忘記你,他們給了你名份,給了你應有的地位。他們稱你為奇女子,誇讚你的勇敢和重情義。即使你去世後歸葬錢塘,他們也為你修建了衣冠塚,讓你永遠留在惠州,成為千古傳奇。也讓我等在千年之後,能夠拜謁你,在你的墓前表達由衷的敬意。
能夠流芳百世的,一定不是名份,是人心。
2、
走進葉挺將軍的故居,我遇見了你,李秀文。
一眼看到你時,我即可停住了腳步,心裏呀的叫了一聲:這個女人是誰?怎麼這麼美!這麼大氣!含笑迷人的雙眸注視著我,穿越百年依然動人心魄。
原來,你是赫赫大名的葉挺將軍的妻子,李秀文。
葉挺的英勇,葉挺的功績,也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他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創始者,是新四軍的重要領導人,是軍事家政治家。
但鮮有人知道你。
你十八歲嫁給葉挺,風華正茂,家境優渥,但嫁給他,卻不是為了做官太太,而是為了成為他的革命伴侶。那是1925年,葉挺時任國民革命軍獨立團團長。正是時局動盪,戰事頻繁之際,你們的婚禮非常儉樸,以至於在當時的官場引起小小的地震。婚後迎接你的,不是花前月下,而是狂風暴雨。作為妻子,你不僅為他生兒育女(你是九個孩子的母親),更是和他一起共克時艱。
新四軍初建時非常困難,缺少武器彈藥,你竟從家裏拿出父母的養老金,加上籌集到的錢,從廣東、香港一帶買了3600支手槍,親自押送這批貨物運往皖南,供給新四軍抗日。
在皖南的三年抗日鬥爭中,你始終陪伴在葉挺身邊。稍有空隙,你還練習寫毛筆字,並教警衛員識字。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你。不幸皖南事變發生,新四軍遭到重創,葉挺被抓。你擦乾眼淚四處奔走,得知葉挺被關押在湖北恩施,你便攜兒帶女去恩施看他。此後葉挺一會兒被押到桂林,一會兒又被押到恩施,你不得不帶着老老少少十幾口人來回奔波逃難。曾經一個時期,你們一家老小竟住在一個破廟裏,每日只靠野菜和向老鄉買些紅薯過活。後來好不容易與李濟深接上了關係,才得以搬到廣州。
無論經歷怎樣艱難的生活,怎樣險惡恐怖的環境,無論葉挺在身邊還是不在身邊,你都毫無怨言,做他忠實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
1946年3月,葉挺在被關押五年後終於出獄了,你終於又和他在一起了,你們欣喜若狂,激動不已。但非常不幸的是,好日子僅僅過了一個月,1946年4月,你們就在飛往延安的途中遭遇飛機失事,遇難了。你和葉挺,還有你們的一兒一女,共赴黃泉。
你和葉挺做了21年的夫妻,幾乎沒有一天是安寧舒適的,危險和動盪是家常便飯,21年的婚姻生活,你們便經歷了從北伐到抗戰勝利一個又一個的歷史事件。你雖然也分享了他的榮耀,但更多的是分擔了他的苦難。
讓我驚訝的是,在經歷了種種艱難困苦後,你依然那樣美麗。或者說,更加美麗,美到超凡脫俗,猶如鳳凰涅槃。
雖然你永遠站在葉挺的身後,我卻想牢牢記住你。
為你鞠躬。
3、
我走進了你的故居,壺園。
拜謁你。
鄧承修先生,我必須坦白,在來之前我不知道你。你名鄧承修,字鐵香,我不知這「字」是父親給你的,還是你自己取的?真真是名副其實啊。面對你這樣一位「鐵漢」,我猜今天的無數人都會感到汗顏,不僅僅因為不知道你,更因為你的剛直不阿。
你是清同光年間的一名官員,你的履歷不複雜,歷任刑部郎中、浙江道、江南道、雲南道監察御史、鴻臚寺卿、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你的事跡也很簡單,任御史時大膽進諫,彈劾權貴,痛陳利弊,人稱「鐵筆御史」。中法勘界中,作為中方勘界大臣,你忠於職守,有理有節,不懼威脅,勇於維護國家利益。
但我知道,在這簡短的事跡里,有著你非凡的一生。
你僅是個舉人,用今天的話說,學歷不高,非進士,更不是翰林,但你卻一身正氣,剛直不阿,不畏權貴,屢屢彈劾權貴大臣,被譽為「鐵漢」。你和張之洞、張佩綸、陳寶琛等人,則被稱為「清流諫官」,聲動朝野。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1885年,你受清廷派遣,赴鎮南關(今友誼關)與法國使者會勘中越邊界,面對法方咄咄逼人的無理要求,你那句「即斷我頭,亦不能從」的回答,真的是擲地有聲,聲如洪鐘,傳至今日依然震耳發聵。面對你的畫像,我也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贊!
維新派領袖康有為,對你也是欽佩之至,曾致信給你,聞先生風烈久矣。甚仰慕。
你辭官回到惠州後,繼續為百姓謀利益,見西湖被毀壞被侵佔,面積大幅度縮小,便奏請朝廷疏浚,並嚴禁開墾,清理占築湖田。讓西湖重現舊日風光。西湖邊至今還立著那塊後人為你樹的「鄧鴻臚濬湖紀念碑」。
我們在壺園裏徜徉,嗅著流芳百世的「鐵香」。庭院裏那棵百年老樹,據說是你親手栽下的,如今樹下生滿青苔,樹上枝繁葉茂,散發著頑強的生命力,猶如你的精神。
4、
你,也姓鄧,鄧仲元先生。
這並不是巧合,而是因為你與鄧承修為同門,都是惠陽淡水鄧氏家族的後裔。淡水鄧氏在當地赫赫有名,你們兩個的故居也相鄰。
你7歲隨父母來到惠州,從小便知道家族中有一位「鐵筆御史」鄧承修,他的「鐵漢」精神自幼便薰陶著你。
於是年輕的你,投筆從戎,參加了革命,你是同盟會元老,被譽為民初名將。在辛亥革命中,你英勇善戰,身先士卒,率眾數次擊潰敵軍,奪回惠州,在軍中威望大增。
你的軍事才幹和勇敢,深得廣東都督胡漢民的看重,他甚至想招你為婿,卻被你婉拒,因為你不想攀附權貴。
惠州之戰後,二十六歲的你,成了陸軍中將。後來你追隨孫中山,加入了中華革命黨,成為孫中山的得力助手。
你的別名叫鄧鏗,就像你的前輩叫鐵香一樣,一身硬骨頭,噹噹作響。廉潔律己,從嚴治軍,一絲不苟,嫉惡如仇。拜謁你,還有你的前輩鄧承修,我才知道包公是有傳人的。
你執掌粵軍一師時,決意要將一師建成一支高素質的軍隊,你做到了。粵軍一師堪稱天下第一,走出了李濟深,鄧演達,陳誠,葉挺等數十名名將。
但你也因此遭人嫉恨,要從嚴必要得罪違法亂紀之人。你在處理這些人時毫不手軟,重罰嚴處,哪怕這個人淤泥沾親帶故。你由此得罪了不少人,埋下了禍根。
1922年,你在廣州火車站下車時,突然被暗殺,兩顆子彈擊中了你,結束了你的生命。你臨終前感嘆道:「天下不能容好人」。
但天下是期盼有好人的。即使懦弱的不敢做好人的人,也盼望著天下有更多的像你這樣的好人。因此在你遇刺身亡後,你獲得了無數的哀榮。被追認為上將,被追認為烈士。國民政府甚至還通過了一個《紀念鄧仲元辦法》,確定每年3月23日為「先烈鄧仲元先生殉國紀念日」,還發行了紀念你的郵票,塑立了你銅像,建造了以你的名字命名的戰艦「仲元號」。在廣州、惠州、梅州等地,還先後建立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學校、醫院、圖書館、亭園、街道等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中央人民政府亦追認你為革命烈士。你的故居、陵墓等,被當地政府列入文物保護單位,立碑保護,撥款修繕,並召開各種紀念會、座談會,緬懷和學習你的英雄偉績和革命精神。
不知你地下有知,會是什麼心情?
我想告訴的你是,有一個細節讓我刻骨銘心。即你在臨終前,執意不肯說出刺客的名字,你一定是看到了。你不肯說出,是怕身後有更多的血腥殘殺嗎?是想以自己的性命結束仇恨嗎?因為此,這一暗殺事件成了民國史上的一大謎團,始終懸而未解。而我,卻由此看到了你的大氣和英雄氣概,更加敬重你。
我不知道鄧姓在惠州是不是大姓?但因了你和鄧承修的出現,鄧姓在當地一定是響噹噹了。響徹千古。
今天的我,在惠州拜謁從前的你。你和你,還有你。雖然你們生在遙遠的過去,光芒卻從未曾熄滅,照耀至今,照亮了無數顆人世間平凡的心。
忽然想起紀伯倫那句話: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人與人的互相照亮。當閃閃發光的時刻到來時,我們對它的最高禮遇,就是銘記於心。
那就讓我們銘記於心。
2019,12,6惠州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