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

    觀背村，嶺南的一個普通村莊。據說這一帶原來有一座唐代道觀，因村莊坐落於其背後，遂有此名。觀背村歸羅陽鎮，羅陽鎮屬博羅縣，博羅縣則是惠州市的轄地。

    不過這些行政區劃概念，都不如提起它身旁的羅浮山，更能夠讓人產生印象。它因東晉道士葛洪隱居煉丹而為人所知，後世文人的反覆吟誦更是使其聲名遠播。蘇東坡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無人不曉，而這首絕句的前兩句，就是「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位於這座嶺南名山的襟抱中，又有東江從不遠處流過，山環水繞，讓這個不算很大的村子，充分沾溉了大自然的青蔥靈秀之氣。剛剛走近村口，充盈視野的綠樹鮮花就讓人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

    造化的鐘靈毓秀，天長地久。但今天的觀背村，卻展現了人類的情感智慧創造出的一種魅力。它發生在一個不長的時間段中，歸根結底是一種時代的賜予。

    曾經到過天南海北的許多有名的鄉村，但觀背村仍然讓我印象深刻。一走進村子，就看到了村街兩旁牆上的大幅彩色壁畫，讓人眼睛一亮。這些長達千米的牆繪，或色彩濃艷，或筆調淡雅，風格各異，表達的內容也頗為豐富，后羿射日、嫦娥奔月、臥薪嘗膽、學富五車、程門立雪、孟母三遷……神話傳奇、人物傳說、成語故事等等，兼收並蓄，用生動可感的方式，傳播歷史知識或者道德訓誡。除了這些來自傳統文化的題材，也有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宣傳畫，還有抵制毒品、遠離邪教等普法教育的內容。踅入旁邊的街道，壁畫又是另一番天地－－客家風情、生活小智慧、唐詩宋詞元曲、博羅著名歷史文化人物，等等。腳步向前邁動，畫面也隨着伸延，可謂移步換景。據稱全村共有壁畫五百多幅，匆匆瀏覽中，感覺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街道兩旁，是一株株一簇簇茂盛的樹木和花卉，搖曳多姿，與白雲藍天一道，將這些彩繪映襯得鮮亮熱烈。每天從這裏經過的村民，還有他們的孩子，一定會從這些畫面中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明白什麼行為屬於美和善的領地，什麼事情與醜惡和罪孽相鄰，從而把握好自己的人生方向。

    繪滿彩畫的圍牆後面，一排排房舍錯落排列。大多是兩層，有一些是村民自居，但更多的還是掛着各種協會或團體標牌的辦公場所，以及一間間客棧旅店等。房屋依然是原來村舍的格局框架，但經過了現代化的設施改造，舒適愜意。到處拾掇得潔淨雅致，窗口懸掛着盆栽，竹籬架設了花架，井台纏繞著藤蘿，自然天成中顯示出細緻和匠心。這裏同時呈現了時光的不同維度，在古舊的建築器物的背景上，展開着時尚鮮活的現代生活。那種感覺，就好像在一堵斑駁漫漶的老牆前面，一簇鮮花在怒放搖曳。像一處名為「小時候客舍」的民宿小院，白牆上繪著一幅兒童跳繩的畫面，孩子們身上厚厚的顯得臃腫的棉襖棉褲，讓我油然憶起在北方農村度過的童年。掛在牆上的竹編斗笠，不曾油漆過的布滿疤結的條凳，散發著樸素純正的原生態的氣息。

    如果不是導遊介紹，我不會想到，幾年前的村容完全不是眼前的樣子。當時由於拆遷等原因，大部分村民都搬走了，只剩下破敗不堪、基本被廢棄了的老房子。環境髒、秩序亂、社會治安差，觀背村成為一個出了名的藏污納垢之地。

    觀背村村委會急於改變村子殘破落後的面貌。經過認真考察和商議，決定利用村子毗鄰縣城的優勢，吸引各種文化類協會、團體來村里租住院落，改建後作為辦公和交流的場所，藉助藝術家們的創造性思維，為村莊帶來蛻變。為了得到村民們的理解和支持，當時的觀背村第一書記陳湘，苦口婆心地做工作，反覆解釋。有一處的牆壁上，就記載著當時他對村民們掏心窩子說出的話，其中就有這樣的一段：「讓我們的孩子在濃郁的藝術氛圍里成長，潛移默化，等同於從小就讓他們開拓了眼界，增加了學問。熟悉琴棋書畫，待人溫文爾雅，難道就不比滿嘴污言穢語、日夜麻將聲強？」肺腑之言，誠摯懇切，基層農村幹部的桑梓深情和長遠思慮，令人動容和起敬。最末一行是他講這番話的時間：2015年3月26日。

    實踐證明，這個具有戰略目光的創意大獲成功，不長的時間內，就吸引了六十多家書畫、音樂、弈棋、陶藝等文藝類的協會、組織紛紛進駐這裏，並催生了多種文化產業，一個兼具古樸和時尚意味、精神與經濟功能的「觀背村文化部落」，就這樣形成了。

    一步走對，步步暢通，一順百順，良性循環。文藝協會的入住，文化產業的興起，讓村裏的環境氛圍大為改觀，提升了知名度，吸引了更多的人來觀光旅遊。如今一年的遊客多達30萬人。很多村民的破房陋屋，也藉機改造成別具鄉野情趣的宜居民宿，租金翻了好多倍。現任村支書如數珍寶地介紹著種種明顯的變化，最後加重語氣，用一句話感慨系之：「讓觀背村獲得重生的就是文化！」

    在這樣煥然一新的環境中，人的心氣自然就不一樣了。有道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從迎面走來的村民們從容明朗的笑容中，從他們與人交談時那種謙恭坦蕩的表情中，你會感覺到，這一點得到了確鑿的印證。

    各種榮譽也接踵而至，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實至名歸」，是瓜熟蒂落，是水到渠成。廣東省文化和旅遊特色村、第五屆全國文明村鎮……一頂頂桂冠，賜予了這個短短幾年即化蛹為蝶的普通鄉村。它的華麗轉身，為當下的新農村建設提供了一個樣本，一種可資借鑑的思路。

    兩個小時走下來，感官充塞了眾多畫面和印象，只能過後再慢慢消化了。不覺中又來到村子的另一邊，走進一處長方形的平房，白牆上掛着「博羅縣美術家協會創作交流基地」的牌子，外屋是客廳兼茶室，裏屋一張大桌子上擺放著筆墨紙硯，牆上掛滿了風景和花卉畫作。同行的湖南老作家譚談揮毫潑墨，寫下一條橫幅：「變臉的觀背騰飛的新村」。文字樸實淺近，卻生動地概括了鄉村的巨變，贏得一片叫好聲。

    趁着同行者們在飲茶聊天，我走到外面。面前是一條小河，一座雙孔石拱橋跨在河面上。仔細辨認橋頭石碑上鐫刻的文字，得知此橋名為保寧橋，建於北宋德佑元年，是惠州的市級保護文物。在行旅不便的當年，這座橋曾經是唯一的通道，東到惠州，西去廣州，都要從橋上走過。八百多年過去了，這座橋依然堅固，還在使用，半月狀橋拱和古樸的外形，展現著農業時代與古老工藝之美，仿佛是富有生命力的傳統的象徵。河岸邊，幾叢芭蕉樹疏闊紛披的葉子投影在水裏，綠幽幽的，一種嶺南特有的豐茂的韻致。

    這座房子的右側，村道與河岸之間，有一棵高大茂盛的楊桃樹，不少黃中泛綠的棱形果實落在地上，撿起來嗅嗅，有酸澀的甜味。樹幹上密密地綁著十幾個指示牌，箭頭指著不同的方向。剛才在街上行走時，每個拐角處都會看到這種牌子。我自上而下依次看下來：「手有餘香」、「老樹私房菜」、「觀背書吧」、「天使之家烘培餐吧」、「寒舍料理」、「驢吧」、「創享家」、「米瀾印象裝飾」……有的剛才參觀過或者旁經過，其他的通過文字大致可以知曉其行當。

    文字沒有聲響，但顯然在訴說著一種興旺豐饒。忽然意識到，將它們連綴起來看，便生出了一種隱喻的效果。衣食住行，琴棋書畫，口腹嗜好，精神享受，都被收納於這些店舖招牌之中。位於珠三角的惠州，是一塊經濟的熱土，也是精神文化葳蕤生長的地方。因其良好的自然生態，因葛洪修煉丹道的影響，這裏自古承傳和瀰漫了一種樂生的氛圍。但只有到了今天，一代代人們所追求的高質量的生活，才開始變得真切和清晰。

    於是，這個叫做觀背村的普通鄉村，便分明成為了蓬勃發展的新生活的一個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