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家鵬

　　我們今天聊聊女性。

　　特意挑在深夜里發出這篇文章。無他，我想說的是，在我們所身處的社會中，在“陽光”下談論關于女性的話題，依舊是艱難之事。

　　這種說法並無誇張。

　　如果你是社交媒體的深度患者，你一定見過女權主義者的呐喊。呐喊聲伴隨着新一代職業女性的崛起，在過去幾年越發密集。偶爾，還伴隨着一些過激行為。後者令不少人反感，于是一些呐喊者被冠以“田園女權”。

　　這是一種污名化——我當然並不感冒過激的女權，但我們也應該意識到，這群人大概是這個國家最被污名化的群體之一。

　　絕大多數的男性很難想象，女性的一生會經歷什麼?

　　我有一個朋友，她是一位我非常尊敬的職業女性。過去幾年，她憑着自己拼命三郎般的工作努力，在一家科技創業公司做到了高管，並且成功地過勞肥了兩圈。這本應是一個略带悲傷的勵志故事，但在百度搜索框上，當你輸入她和她公司的名字，給出的聯想詞卻是：陪睡。

　　她告訴我，這是競爭對手的惡意攻擊。那為什麼不屏蔽掉?“為了我一個人，花公司的錢，不合適。”

　　前不久，她患上了抑郁症，嚴重到不得不住院治療。

　　當我試圖理解她的痛苦時，我感到無所適從。作為一名男性，我無法感知女性所遭受的苦難，這些苦難從不曾大概也永遠不可能降臨在我身上。

　　像我這樣的男性還有很多。最近，韓國媒體曝光，一間社交媒體直播室中，有26萬人圍觀了數十名被控制的女性的性虐直播。

　　這件事你大概已經從新聞上了解過了，它被稱為“N號房事件”。整個韓國都被這件事震撼了，一群女性的受難，扯掉了一個國家男人們的遮羞布。

　　我一度很想寫寫這事，談談華語世界類似的現象。經驗告訴我，這當然不是屬于韓國的特殊事件。

　　有媒體先行動了。新京報。幾天前，這家報紙刊出了一篇號稱“中國N號房”的調查報道。令人遺憾的是，這篇被廣泛轉載報道，調查的可能只是一家以色情為名的釣魚網站，其中的用戶數據大概率是無法核實的，也難以證明任何事。

　　這是一個長久以來的問題。在涉性問題上，中文媒體記者們不僅容易搞錯事實，還容易模糊問題的關鍵。

　　韓國“N號房事件”令人憤怒，並非起于色情。它最令文明人不齒的，是對于人身的傷害、對于隱私的侵擾以及背後的作惡者共同體。

　　這三把刀，架在韓國女性頸上，同樣也懸在中國女性頭頂。

　　這幾天，在微博，中國女性發起了反擊。她們發起了一個名為#中國女性情願公開91偷拍者名單#的話題。

　　話題中提及的91，是一家名為“91porn”的中文色情視頻網站。該網站的視頻主要由用戶上傳，其內容涉及偷拍、迷奸，並多在當事女性不知情的情況下傳播。

　　截至今天，這個話題獲得了1700萬閱讀和3.6萬討論。但它並未出現在熱搜列表中。

　　上周末，我花了一天時間仔細閱讀這個話題中的帖子與回復。一方面，我驚訝于有這麼多女性受到困擾，另一方面，我發現在許多女性情願呼籲的帖子下，還有許多尖刻諷刺的留言。我不願猜測留言者的心態，我願意將之理解為我們年輕時的認知誤區。

　　爭議不提了，說重點。我發現，群情激奮之後，人們很快就束手無策了。“這家網站的服務器在境外，應該是查不了。”諸如此類的留言，不在少數。

　　告訴大家，非也。

　　我花了兩天時間，搜了一下“干掉”這家網站的可能性，下面是我的匯報。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如果我們要“干掉”它，首先要了解它。

　　這家網站是目前華語世界最活躍的色情社區之一。

　　有多活躍?

　　在Alexa上，它現在的全球排名為33989位，2018年8月，它甚至沖進了全球排名2500位以內。這個名次，意味着它已經是一家受歡迎的網站了。目前，估計其每天訪問量在21萬人次，瀏覽量約為256萬次。其中近半數用戶來自中國大陸地區。

　　來自中國大陸的用戶，是91的主要用戶群體。

　　“91porn.com”這個域名創建時間，是2008年9月25日。詳細查詢其網站歷史，我們最早可以看到其成立四天後的頁面情況，以及最早的9位會員。

　　該網站的成立時間。

　　該網站最早可查的歷史頁面是2008年9月29日的。這是當天該網站的九名初始會員。

　　在主流社交媒體頁面搜尋對應的會員名稱，並沒有發現疑似人員。從名稱分析，最早的9位會員大概率是網站設置的假人賬號，用以在早期上傳視頻。

　　值得注意的是，在最早的頁面底部，有一個名為“About Us”的子頁面，但在後續直到今天的更新中，這個子頁面消失了。

　　2008年9月29日的頁面截圖。圖中最左的“About Us”，在後來的更新的版本中就消失了。

　　這是一家狡猾的網站。

　　在過去的十一年多，互聯網上沒有關于其創建者和所屬公司的信息。此前，國內媒體多次報道，抓獲了91網站相關的涉事者，但據一一排查，這些“91X先生”都與該網站沒有直接關系。

　　這種情況下，我把突破口放在了其注冊的網絡IP地址上。出于反審查的目的，這家網站經常變換臨時地址，臨時地址最終都會導向“91porn”的境外IP地址。那麼，我們就可以通過它的注冊IP地址，定位其服務器所在地。

　　它的注冊IP地址是104.28.5.75，查詢可知，其注冊地位于美國加州瑪瑞娜戴爾瑞市(Marina Del Rey)。其服務器托管在國際互聯網代理成員管理局(IANA)名下。

　　該網站的IP所屬地。

　　後者是互聯網名稱與數字地址分配機構(ICANN)的一員。ICANN是一家非營利性組織，其美國辦公室就位于瑪瑞娜戴爾瑞市。

　　圖中紅圈內，就是ICANN的美國辦公所在地，4676 Admiralty Way, Suite 330 , Marina del Rey。91的服務器很可能也在那里。

　　另對照91porn網站底部申明的，其遵守18 USC 2257(美國法典中關于隱私保護的一條法條)和《數字千年版權法案》(一個美國著作權法律)。我們有理由猜測，這是一家注冊在美國的公司，且大概率注冊在加州。

　　對加州注冊公司進行查詢，可發現多家名稱中含有91的公司，但一一排查後發現，並無有明顯指向91porn的公司。

　　盡管如此，我個人傾向于認為，該公司注冊地距離其服務器托管地並不遠，很可能就在洛杉磯縣地區。

　　懷疑原因有二，其一是瑪瑞娜戴爾瑞市是近年來中國科技企業硅谷出海的目的地之一，其二這里距離美國色情業的“好萊塢”——洛杉磯地區的聖佛南多峽谷——並不遠。

　　更詳細的信息，無從查知。但了解這些，已可以對其采取行動了。

　　它的托管服務器位于加州，而加州是美國第一個宣布“復仇式色情”(Revenge Porn)非法的州。所謂“復仇式色情”，指的是未經過他人同意，任意散布含有他人色情內容之影像，對當事人造成困擾或勒索金錢。

　　2013年，加州通過了一項法律，宣布對“出于騷擾目的而非法散布私人圖像的人”，判處最高六個月徒刑，或處以最高1000美元罰款，或兩者並罰。如果受害人未滿18歲，或者被告先前曾犯有“復仇色情罪”，則可處以最高一年的監禁，或最高2000美元的罰款，或兩者並罰。

　　一年後，加州就據此指控了多位嫌疑人。第一位入獄者名為Noe Iniguez，他在臉書頁面上發布了前妻的裸照，稱其為“蕩婦”;聖地亞哥的Kevin Bollerat，則因涉嫌經營“復仇式色情”網站，被控27項重罪;甚至，利用黑客技術盜竊隱私，也在此判例內。

　　2015年，加州總檢察長更是宣布，該州推出了一個網站，以帮助人們從互聯網上刪除未經授權的露骨照片或錄像。這個網站的地址是：oag.ca.gov/cyberexploitation#

　　加州針對“復仇式色情”推出的建議網站。

　　一些當地民間組織，也在推動“復仇式色情”的終結。

　　2015年，“復仇式色情”的受害者Holly Jacobs發起了一個名為“終結復仇式色情”的運動。她建立了一個收集支持簽名的網站，並致力于發布信息帮助受害者。她的網站是：cybercivilrights.org

　　在上面，她給出了一個在線刪除指南，詳細列出了如何在不同平台對抗“復仇式色情”信息。有需要的可以去上面自行取用，我就不贅述了。

　　關于如何對抗“復仇式色情”，這個網站有詳細的指導。

　　總之，我對照了91網站和其官方推特的信息，它確實符合“復仇式色情”的違規條件。比如，其網站有許多視頻涉嫌偷拍，其官方推特也違反了該平台關于限制裸體的規定。

　　這意味着，一方面，大家可以通過按照上述網站中列出的規定和步驟，收集證據，在加州提交訴訟，指控該網站的行為;另一方面，在相關平台投訴該網站的相關賬戶，也是可行的。

　　具體怎麼做，就說到這里了。

　　可能有人會說，你這不是教人舉報嗎?還有人可能會說，91是一個很好的網站啊，我們很喜歡，為什麼要“干掉”它。

　　說實話，對91抱有好感的人，真的不在少數。這家網站在中文世界擁有非常好的口碑。不僅有媒體專門寫過它的故事，還有許多與其有關、為人稱道的故事，比如：

　　2016年9月，14號台風“莫蘭蒂”襲擊福建，為了讓網友盡量待在室內，91官方在台風過境期間開放了注冊會員無限制瀏覽權限。

　　2020年1月，91官方宣布，為了抵抗疫情，讓人們多宅在家，它向游客免費開放100部視頻觀看權限。

　　……

　　甚至，中國女性開始請願後，它也明確表示：

　　Just for fun, Don't be evil!

　　拒絕轉帖、亂倫、暴力、偷拍、吸毒、迷奸和未成年(18周歲以下)。

　　這是我見過“不作惡”這三個字，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在其官網上，也給出了“刪除在線視頻”的選項。看上去，這是一家“不作惡”的網站。

　　不要被表象迷惑。

　　首先，該網站給出的“刪除在線視頻”的選項，要求當事人提交生活照、視頻場景照片或身份證等。我無法想象，把隱私信息提交給一家沒人能監管的網站，會出現什麼後果。作為對比，合規的色情網站，如Pornhub等，並未要求在申訴刪除時，提交隱私信息。

　　還要二次傷害嗎?

　　其次，我們要明確它為什麼是一家糟糕的網站：這不是因為色情。

　　色情可能並不是一件壞事。

　　犯罪學家貝爾·庫欽斯基(Berl Kutchinsky)做過一項著名的研究：在1970年代前後，他研究了丹麥、瑞典、西德和美國等多個國家，發現隨着越來越多的色情制品問世，這些國家的強奸案率反倒有所下降或保持相對水平。

　　同一時期，新加坡和南非聯盟國家以及澳大利亞昆士蘭州堅決反對任何色情制品。結果卻是，在新加坡，強奸率增加了69%，在南非，強奸率增加了28%，在昆士蘭州，增加了 23%。

　　類似的趨勢，同樣出現在針對中國的研究中。

　　當然，目前還沒有確切的證據表明色情信息與性犯罪之間的直接關系。但許多犯罪和社會學家都認可，性犯罪很大程度上是一種非性問題，它更多跟權力、情緒壓力以及社會化有關。

　　更激進的看法是，很大程度上，我們今日世界針對女性甚至女童的保護，許多是由受監管的色情機構或從業者聯盟倡導的。

　　我們還要認識到，色情是存在的，也是難以禁止的。

　　有國內學者調查表明，2000年至2015年間，中國大陸承認觀看色情內容的年輕男性比例一直穩定地保持在70%以上，年輕女性比例也從37%上升到了51%。要知道，我們可身處在一個禁止色情制品傳播的國家。

　　食色，性也。人們總會找到辦法尋找想要的東西，這是改變不了的人性，也不應該改變。

　　我們或許不該反對色情網站，但我們一定要清楚的是：色情與隱私侵犯、人身脅迫甚至“復仇式色情”，是兩碼事。

　　這家叫做91的色情網站，恰恰是以“復仇式色情”出名的。你只需簡單檢索一下，即可發現，“91X先生”已成為一個流行的網絡色情梗，它代表的是背後的一個群體：這群人熱衷于炫耀與分享偷拍的性視頻。

　　在這些視頻中，女性並非僅是一個性對象，更是性狩獵中的獵物。

　　我們不知道，當這樣的視頻被不知情的當事人的親友看到時，會給當事人带來什麼樣的後果。這不是一個性問題，這的確是一個社會問題。

　　我們更要意識到，你所看到的色情自拍，有許多是跟日本AV截然不同的。後者由演員出演，並受到法律與行業的監管;前者中的絕大多數“女主角”，可能根本不知道，會有無數人看到她的裸體。

　　對這些不知情的“女主角”來說，這不是色情，這是赤裸裸的傷害。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無論91官方如何表態，它的確扮演了一個“作惡者”的角色。

　　該網站不斷宣稱自己“無辜”，自辯稱它是一個社區，視頻內容皆由網友分享。但如上所述，在過去的十一年間，這家網站一直處在信息不透明中，它與其他合規的色情社區不同，它不提供任何信息，也沒有人可以對它監管，並要求其為其行為負責。

　　結果就是，它成為了一個中文“復仇式色情”的集散地。

　　你管不了它，它也管不了用戶，沒有人為此負責，也沒有人能禁止其作惡。

　　那我們該不該“干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