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良 林春挺
2015年5月20日這天,漢能薄膜發電股價暴跌47%,上千億市值瞬間蒸發,也將漢能帶入一場差點滿盤皆輸的危機。
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里綠樹成蔭,漢能集團總部兩棟被深褐色太陽能薄膜玻璃包裹的辦公樓顯得很突兀。李河君在他寬大的會客室里,與《第一財經日報》記者進行了長時間的對話。李之前經常高調亮相,鼓吹薄膜技術路線,豪氣宣布驚人的投資額度,這一年來低調了許多。他復盤了自己的決策和思考,反思了自己的問題和漢能的失誤,但堅持捍衛下注的薄膜光伏技術,也帶過了一些外界質疑的話題。
對話后不久,恰逢漢能薄膜發電“5·20”暴跌一年后的股東大會,“基于加強公司治理的原因”,李河君在會后辭去了上市公司執行董事和董事會主席職務。
技術路線五路并行
在光伏行業人士眼里,漢能是一個“異類”,李河君是一個“瘋子”或者是“騙子”;有觀察者也將他與特斯拉的創始人埃隆·馬斯克、樂視的賈樂亭相比,認為他們有點類似;李自認為是一個能源行業的“顛覆者”。
2009年底,李河君高調宣布進軍光伏。選擇了與眾不同的薄膜路線,李堅持認為自己前瞻性地領先了5到10年。中國95%以上的光伏企業采取的是晶硅路線。即便是今天,很多專業人士,依然認為“薄膜只是全世界太陽能研究者的一個夢”。
2010年初,漢能在河源投資了第一個生產基地,兩年后,漢能宣布在河源、海口、四川雙流、青海、山東等地建立九大生產基地,薄膜產能達3GW,超過了當時全球最大薄膜組件生產商美國第一太陽能(FirstSolar)。
“必須一下子做上規模,否則沒有成功的希望。”李稱此前用了三年多時間來觀察光伏行業,晶硅度電成本由3元快速降到1元,這曾被認為至少需要幾十年。促成這一變化的,是產業規模的迅速擴大:“成本跟產能有關系,產能越大,成本越低。”2010年開始,漢能控制了光伏生產設備供應商鉑陽太陽能(00566.HK),改名漢能薄膜發電。該公司負責為漢能提供硅鍺薄膜的生產線。
6年前宣稱的產能,現在是否達到依然是個謎,本報記者此前調查發現,多個生產基地在圈地之后,后續的建設和投產變得遙遙無期,一些基地生產斷斷續續,另一些土地甚至被收回。這緣于漢能資金的短缺,此外,鉑陽的硅鍺薄膜轉化率僅不到10%,起步已經落后,銷路也成問題。
李河君想通過并購來快速突破行業的技術門檻,趁著全球光伏市場的寒冬期,2012年開始,漢能展開一輪密集收購,將德國的Solibro公司和三家美國薄膜技術公司——硅谷的MiaSolé、AltaDevices(AD)以及位于亞利桑那州的GlobalSolarEnergy(GSE)全部收入囊中。
這些企業已經平均研究了12年時間,最長的有20年,總投資接近25億美元,李河君用“撿垃圾”的價格“掌控了全球薄膜技術的制高點”。
業界對于薄膜的質疑主要在于轉化率遠低于晶硅電池,生產成本也明顯高于后者,還存在衰減的問題。漢能集團戰略管理中心總監王會東對《第一財經日報》表示:外界對薄膜的認識還停留在第一代硅鍺薄膜的層面,效率低、有衰減,都是指的硅鍺薄膜,而后來的技術都不存在這些問題。
漢能目前同時掌握5條不同的薄膜技術路線:早期投產的基地,采用了歐瑞康和鉑陽的硅鍺薄膜技術;德國Solibro公司采用的是共蒸鍍法的玻璃基銅銦鎵硒(CIGS)技術;MiaSolé公司采用的是卷對卷濺射法生產柔性銅銦鎵硒薄膜技術;GlobalSolarEnergy公司采用的是共蒸發法的銅銦鎵硒柔性薄膜技術;AlterDevice公司則是柔性的砷化鎵(GaSa)技術。
漢能稱,把這些技術收購以后,進行全球整合和公司內部技術分享,強強聯合。而很多研究者都認為,幾家公司之間技術路線完全不同,無法實現技術協同和整合。
哪種技術路線最終有可能勝出,漢能收購時尚無法斷定。李河君買下最領先的幾家。他的想法是如果可以實現技術協同最好,即使不能對接,也可以減少未來的競爭對手。而到現在,漢能的策略是把不同的技術和產品投向不同的應用場景。
漢能內部人士透露,“5·20”暴跌之后,李河君要求“保持研發的領先性”,推行全球研發的“三班倒”計劃,李聲稱后續對被收購的企業研發投入超過它們的歷史投入之和。漢能給本報的回復中稱,在過去一年中還投入8.25億港元進行研發。
在獨自支撐薄膜路線6年以后,李河君聲稱自己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他列舉了業內一系列事件來支持這個判斷:
2015年3月,歐盟啟動SHARC25計劃,計劃在2018年底將銅銦鎵硒(CIGS)光電轉化率提升至25%;同年底,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建議美國政府放棄晶硅,大力發展薄膜;在國內,包括中建材和神華等央企也開始上馬薄膜技術。
一再繞彎的商業模式
“在我離開之前,是一邊生產一邊停產,只有半年的時間處于真正生產的狀態。”《第一財經日報》記者曾走訪海口綜合保稅區的漢能海口薄膜太陽能研發制造基地,一名曾在此工作的員工對記者說。大門口僅有兩名保安,員工宿舍人去樓空。
漢能早期宣傳3GW的產能,規模全球第一。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市場上卻鮮有見到漢能的光伏產品。《第一財經日報》此前的調查顯示,漢能9個基地中,只有部分是處于不飽和生產的狀態,其余常年處于停產甚至遲遲未動工。
漢能官方此前解釋:光伏從投產到達產再到滿產,需要一年半甚至更長的時間,裝備需要不斷調試以達到轉化率。而知情人士則透露,漢能只是與地方政府簽訂項目協議,完成“占位”。實際上沒有足夠資金同時啟動九大基地。隨著漢能在美國和歐洲展開收購,原計劃投入的一些非晶硅生產線也停下來,等著采用新的技術路線。
李河君介入薄膜領域時,選擇了當時技術上并不成熟、產品上沒有優勢的非晶硅薄膜技術,讓他在后來幾年里一直極為被動。
2011年,四川雙流、廣東河源基地的非晶硅生產線先后投產,但因其轉化率過低,銷售成為問題。李河君決定將產品用在自建地面電站項目上,以地面電站作為最終產品出售或融資。漢能從上游裝備制造,到中游電池、組件生產,再到下游建設光伏電站、發電上網,這條超長的全產業鏈,依靠建設周期長、融資需求大、變現緩慢的地面電站,才能實現最后的對外銷售和融資。資金上壓力很大。
李河君反思說:“光伏發電的本質是分布式移動能源,走地面電站的路子是錯的。”
隨著漢能在各地生產基地陸續投產,四川雙流、廣東河源等多個非晶硅薄膜生產基地建成,其規劃產能就超過500MW,而漢能國內地面電站項目,在2013年到2015年上半年并網發電的只有約270MW,產能僅僅依靠地面電站難以消化。
2013年開始,李河君開始逐步轉向民用太陽能領域,呼吁推行“自發自用,余量上網”的分布式發電模式。屋頂電站(BAPV)和建筑一體化(BIPV)被認為能有效消化硅鍺薄膜產能,此后,適合植物生長、透光率可調的農業大棚硅鍺薄膜產品也被開發出來。
國家政策也開始傾向于支持自發自用的分布式發電模式,按照國家能源局的規劃,到2020年,光伏分布式電站裝機容量將達到70GW。其中屋頂電站和完全自發自用的地面電站不受年度規模限制。能夠享受到每度電0.42元的國家補貼和0.27元左右的地方補貼。
漢能預計,國內現有廠房和倉庫可安裝太陽能屋頂達40億平方米。現有建筑屋頂大多不能承受晶硅每平方米25公斤的重量,同比重量只有1/5的薄膜發電設備體現出獨特的優勢。漢能在早期硅鍺薄膜技術的基礎上,提升了轉化率,也解決了衰減的問題。李河君一度計劃把屋頂電站和建筑一體化的銷售占比提升到50%以上,而將地面電站的比例降至10%。
2015年3月,全國60家漢能薄膜發電旗艦店及體驗中心同步開業,招聘了3000人的專業直銷團隊,并計劃將銷售團隊擴至5000人,在全國建500家直營店,同時全國招募3000家經銷商,覆蓋縣級以上城市。漢能的旗艦直營店坐落于類似上海的南京西路這樣的城市商業中心黃金地段,面積大租金貴,成本高昂,但銷售卻并不理想,“很多店剛開不久就關了”。2015年8月31日,漢能薄膜發電公告稱,漢能將從直銷模式改為經銷模式,并裁員2000人。
“這次走彎路,折騰了一年半的時間,浪費了很多錢。”李河君認為,漢能對做民用消費品市場沒有經驗,過去做水電和地面電站,電上網就實現銷售。知情人士透露,此前漢能內部完全沒有懂市場運作的人員,近兩年才開始陸續有這方面的人才進入公司。
2015年開始,漢能“以市場為導向進行變革”,公司架構也發生大調整,此前按產業上下游業務劃分,調整為以技術路線劃分。并集中資源,重點推進柔性銅銦鎵硒(CIGS)和砷化鎵(GaAs)的技術研發及市場化應用。
漢能提供給《第一財經日報》的數據是:截至2016年4月國內戶用系統已下訂單超過7100套;BIPV簽約金額超過1500萬元人民幣,農業應用簽約金額超過10億元人民幣。王會東預計漢能的戶用業務今年將有超過10倍的增長,這一針對家庭住戶的戶用每套系統大約3萬元,采用現金銷售模式。
漢能預計,未來5年,國內薄膜民用市場規模超過10萬億元人民幣,全球市場超過35萬億人民幣。李河君的龐大商業計劃,讓漢能看起來像個可以向任何產品和場景衍生的平臺。
漢能的移動能源戰略充滿想象空間,但在這么多的選擇面前,漢能有限的資源是否足夠支撐李河君平臺化的雄心?
而漢能和薄膜太陽能的民用消費品市場巨大藍海之間,還有現實的鴻溝:歐美的技術研發和生產線,無論是量產規模還是高昂的成本都是其大規模商業化的阻礙。
李河君說,漢能正在加快銅銦鎵硒(CIGS)和砷化鎵(GaAs)技術的國產化和大規模產業化,據稱,MiaSolé公司的濺射法生產柔性CIGS薄膜技術目前在淄博和河源都已經有生產線;德國Solibro公司的玻璃基CIGS技術,正在南京和淄博的生產線上做大規模試驗。
業績、關聯交易與融資
過去5年里,漢能控股通過巨額訂單成為上市公司漢能薄膜發電近乎唯一的客戶,漢能薄膜發電2010年以來的收入,大部分是向母公司漢能控股銷售設備所得。
在關聯交易的扶持下,上市公司營業收入和利潤出現快速增長,2012年營業收入27.56億港元,稅后利潤13億港元;2013年營收32.74億港元,稅后盈利20.18億港元;2014年營收猛增至96.15億港元;2014年稅后盈利增至33.07億港元。
收入暴漲的背后是與關聯交易相關的高額應收賬款,從2013年末到2015年末,應收賬款分別達到23億、60億、39億港元。
上市公司并沒有真正面對市場進行銷售,而只是整個漢能這條冗長鏈條中的第一個環節。暴漲的業績伴之以巨額的應收賬款,被批評者質疑為業績造假。
漢能辯解稱,大股東與上市公司之間的關聯交易經過合法披露程序;“體現了大股東對薄膜市場的支持”,“與各國政府對新能源的補貼邏輯相同”。
在銷售暴漲的刺激下,漢能薄膜發電的股價也由2012年底的0.2港元一路飆升至最高點9.07港元,市值最高接近3000億港元。外界驚嘆于李河君身家暴漲,質疑者認為,李河君企圖拉高股價,以便為其超過70%的漢能薄膜發電股票進行高價質押,為漢能開辟新的融資渠道。李河君否認了這個指責,并稱自己不懂資本市場。
遭遇外界的強烈質疑之后,2015年開始,漢能薄膜發電試圖拓展山東新華聯、寶塔投資等新客戶;“5·20”之后,公司連續兩次發布公告,取消與大股東的關聯交易,分別涉及采購金額136.1億元人民幣和5.85億美元。
漢能薄膜發電的年報顯示,2015年,漢能薄膜發電營收28.15億港元,較2014年下跌約70.7%;公司全年虧損122.33億港元。截至2015年底,銀行及其他付息借款為11.83億港元,資產負債比率為31.91%。
在李河君之前,無錫尚德的施正榮、新奧燃氣的王玉鎖、正泰集團的南存輝都曾投資過薄膜行業最后又放棄。李河君說,這個行業需要很多錢,沒有幾百億可能做不起來。“坦率來講,我還是低估了,最后投入比設想要多很多。”
進入薄膜行業之后,漢能一直面臨快速擴張所帶來的資金饑渴。其對外宣稱的九大基地投資2000億,實際遠未達到。生產基地的投入,漢能、地方政府和銀行各出資三分之一,地方政府還低價提供配套土地、補貼等優厚政策支持。
銀行貸款是漢能主要的融資渠道,生產基地建設和生產線融資都比較困難,只有地面電站可以從銀行融資。國開行曾經給予漢能集團300億元授信總額,但實際授出貸款不足1/3。
李河君稱之為“印鈔機”的金安橋水電站是漢能旗下最優質的資產,漢能在云南、廣東等省投資建設水電項目,權益總裝機容量620萬千瓦,相當于2.3個葛洲壩水電站。此前多家媒體報道,金安橋項目和漢能旗下其他水電資產也已經多次抵押進行融資。
《第一財經日報》記者此前獲得的漢能控股2015年半年報顯示,截至去年6月末,公司負債合計553.72億元,期末資產總額761.57億元,負債率約為72.71%。
據悉,漢能停牌前正在準備引入多家戰略投資者,考慮增發新股,融資四五百億元,股價突如其來的暴跌和長時間停牌,嚇退了潛在的投資者和客戶。
內蒙古滿世、寶塔石化、山東新華聯先后終止簽署的股權認購協議,協議認購金額高達275.18億港元,而寶塔投資和北京滿世分別取消了光伏生產線銷售及服務合同,使得漢能薄膜發電減少了154.5億的銷售收入。
“5·20”之后,漢能遭遇銀行抽貸,資金壓力很大,說一年內“還了一百多億”,李河君說:“漢能集團的總體負債情況比較復雜,但最高峰已經過去了,目前負債率是安全的。”至于資金來源,李河君沒有細說,只是說各種渠道都有。
公開信息顯示,漢能薄膜發電以4.3億港元變現了美國的地面電站項目;李河君還以超低價在場外減持了25億股上市公司股票,涉及資金4.5億元人民幣。漢能的光伏基地、地面電站都有變現的傳言,一度還傳出漢能欲將金安橋水電站和上市公司股權捆綁出售變現的消息。由于缺錢,漢能的地面電站項目也幾乎停下來。
去年以來,漢能內部經歷結構調整的“陣痛”:一些部門被裁撤、大量人員被精簡、一些業務被取消;并進行債務重組,新的低息的債務置換了之前的高息債務。
李河君稱,“5·20”暴跌之后,國內有關部門專門組織對漢能進行了調查,調查的結果是“搞清楚了薄膜技術的戰略重要性”和“漢能在薄膜發電領域的地位”。漢能官方網站顯示,漢能擁有的薄膜技術和無人機、太陽能汽車等產品作為科技創新的成果向多位高層匯報。
“企業的危機和困難,本質上是負債危機,沒有負債哪來的危機?”李河君說,經過此次危機,理念發生大的調整,“過去所有環節都是自己做,以后要引入大量的戰投和創投融資”。“過去步子邁得太大,擴張太快。以后要慢慢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