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曄
當黃小豔跪在9個女孩面前時,下午4點的陽光正熾烈。她們嬉笑著,而後威脅這個14歲女孩,不許告訴家長和警察,否則就把剛剛拍攝的視頻傳到網上。黃小豔答應了,她覺得有些丟臉。當天晚上,伯母見到了傷痕累累的黃小豔,她回答:“木頭砸的。”
視頻還是傳到了網上,只有5分33秒,黃小豔被逼下跪,磕頭道歉,自扇耳光。這段視頻在網上掀起的怒火和輿論,像滔天巨浪,淹沒了小縣城裏的11個家庭。
6月25日,江西永新縣公安局對外公布了“6.22群毆女生視頻事件”調查報告,1名劉姓的17歲女孩以尋釁滋事罪名被刑拘,1名文姓女孩未到案,另外7名施暴女孩已接受調查,返回家中。
在行動的不僅僅是官方。自6月22日起,網友對9個打人女孩的人肉搜索就一直未曾中斷過。亂兵過處,躺槍者甚——永新貼吧的吧務不斷接到網友投訴,稱自己與本事件無關,卻收到大量謾罵的短信和電話。
人們或許高估了人肉搜索。肇事的女孩,遠非網友猜測的那般權勢滔天;而一個個以打人者名義發出的道歉或挑釁貼,更多的是攪亂渾水的騙人小把戲。
輿論已經被攪成了一灘渾水。24日,網上曝出了疑似“打人女孩的色情視頻”,雖然後來被證實是張冠李戴,但不影響這些視頻憑借著“打人事件”攀上網絡輿論高潮。在貼吧和微博上,“種子”、“留郵箱”和“32號/拖鞋妹”取代了“校園暴力”,成了事件的熱搜高頻詞。幾個永新吧的吧務們同時在線,開始刪除黃色貼,但遠遠比不上發貼的速度,還給自己招來了謾罵——網友們懷疑吧務被錢買通,刪了他們“正義的貼子”。
口角之爭
這則打人視頻原先只是在QQ空間裏傳播,直到一個名為“掌上永新”的微信公眾號向它的訂閱用戶們推送了視頻。在這條發布於22日20點51分的微信單頁上,這個公眾號稱,自己接到了不下100位永新網友的爆料。
單頁的內容非常簡單——一則視頻,加上標題《到底你們有多大的仇?永新一群初中女生群毆一名女生,實在看不下去了……》。直至30日,雖然這條單頁上的視頻已經不能播放,但閱讀數已達到10萬以上,而據永新一位官員的說法,自單頁發布到第二天上班時間,一個晚上的閱讀數就已經破了7萬。
自媒體的傳播力讓人驚異。這座擁有約50萬人口的小縣城,推送當地社會新聞的微信公眾號,如同一份當地的電子報紙,占據了居民的手機。2014年,中國的智能手機用戶突破了5億,手機互聯網從大城市滲透進縣城農村裏,一個個自媒體如同散落在全國各地的信息發射源,像蛛網一般,把一個山區縣城和擁有6.49億網民的中國網絡聯結在一起。
一夜之間,黃小豔成了全國關注的女孩。她躺在永新中醫院的病床上,還是覺得有些丟臉;她甚至向校長表達了歉意,覺得自己給學校“抹黑”了。
無論是在醫院,還是在大伯家裏,接受采訪的黃小豔都是木著臉。她不自覺地捂著左耳,毆打造成的耳膜穿孔,讓她的左耳嗡嗡作響。
整個事件的導火索,小得有些可笑——擔任學生會幹部的黃小豔,午休時間巡視時發現了正在說話的劉雲,開口制止了她。這件事發生在大約11個月之前。
今年4月和6月19日,都有陌生QQ賬號試圖加黃小豔好友。黃小豔通過了,迎頭而來的卻是一通臭罵。爭吵後的黃小豔服了軟,向劉雲道歉,卻被強迫當面道歉,兩人約在永新縣城中心廣場見面。21號那天,黃小豔見到了劉雲,她身邊還有8名女孩。
她們把黃小豔圍住,在廣場上推推搡搡,隨後把她帶進中心廣場E網中心後的巷子裏扇耳光,被一個路過的婦女制止後,她們又把黃小豔帶去金鼎大廈天台上。那5分多鍾的視頻,據黃小豔說,只是將近2個小時毆打中的一小段。
與黃小豔同行的還有一名賀姓女孩,9個施暴者曾讓這個女孩中途去買礦泉水,她順從了命令,卻沒有報警。後來黃小豔才知道,在不久之前,這個女孩也被這群人毆打過。
一灘渾水
6月27日,永新貼吧的吧務們不得不選擇關閉發貼功能。經曆23日的“爆吧”(指在貼吧內不停地發無實質內容的廢貼、水貼、垃圾貼等)後,這個原先掌管數千人小貼吧的吧主開始焦頭爛額。
24日開始,涉及黃色視頻裸照的貼子幾乎霸占了吧裏所有頁面。他們自稱人肉出了打人女孩的色情視頻,開始分享起種子,留郵箱,甚至有人開始收費——10元買一套視頻,駕輕就熟地如同在論壇裏分享AV視頻。
視頻的真正主角已經在微博上辟了謠,依舊沒有阻止謠言的擴散。她的視頻仍被打上“永新打人女孩”的標簽,而後在QQ群、貼吧裏傳播。在話題最熱的那段時間裏,微博熱搜上10條中有3條就是與永新事件有關。
在貼吧置頂處,是一條南昌網警發布的《鄭重通告》,稱部分網友在此貼吧發布了含淫穢色情和人肉搜索的內容,勸其自行刪除,並公告了可能帶來的後果。網友們並沒有把公告當回事,至少是在此貼下留言的網友們,他們用時下最流行的“然並卵”(指沒有什么作用)對通告進行嘲諷,甚至以此證明“很有背景的施暴者”買通了官方。他們一直覺得是自己是代表著正義。
網民的憤怒積壓已久。在今年上半年,媒體就已曝光了20多起校園暴力事件,幾乎所有施暴者都會用手機錄下受害者的慘狀,甚至與被扒光衣服的受害者合影留念,像是征服者舉起戰敗者的頭顱,以此象征自己的勝利與榮耀。
大部分施暴者均不滿18歲,有些遠遠小於最低刑事責任年齡14周歲。網友們質疑施暴者是否能得到應有的懲罰,而非“批評教育”了事,他們甚至將《未成年人保護法》諷刺為《未成年“人渣”保護法》。華東政法大學憲法學教授童之偉在微博上發聲,認為最低刑事責任年齡應當降低,“這一規定日益脫離中國社會實際。因為營養等原因,少年早熟很普遍、體力智力遠比過去好。”
6月23日,永新官方發布了事件通報,稱會“對涉事女生加強教育,嚴肅處理”。這種處理結果自然討不了網友們的歡心,他們覺得政府處理太輕,甚至懷疑政府被“收買”。網友們開始啟動人肉搜索。
這項發源於貓撲網的搜索機制,從2006年虐貓女事件開始,幾乎所向披靡。在2016年5月份的“成都女司機被打”事件中,人肉搜索讓被打入院的女司機承受了巨大壓力,不得不站出來,向全社會道歉。
在事情發生地永新縣的貼吧裏,關注者從原先的幾千人上升到15萬之多。在貼吧、微博上,充斥著所謂“爆料打人者私人信息”的貼子,然而絕大部分都是假的。一位廣東的26歲女士從23日淩晨2點到中午11點,9個小時內接到了7、800通騷擾電話和400多條辱罵短信,憤怒的她要求貼吧吧主進行處理。而她的手機號碼被曬在網上,不過是因為她與網友扒出的某個施暴者同名,都姓李,但在官方通報中,9名女孩裏沒有一個人姓李。
這只是眾多被殃及的無辜者之一。在網上被曝光的手機號碼中,有剛畢業的山西學生,有20多歲的安徽女士,有被冠上“32號打人者男朋友”名號的浙江溫州小夥。據他們的描述,大部分網友幾乎是電話一通就開口罵,不堪其擾。
6月25日,永新公安發布了對打人事件的調查結果。這份官方調查報告在微博和貼吧裏並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反而被淹沒在漫天口水裏。有人偽裝成打人者的QQ小號,用狀似真心誠意的道歉或高傲的挑釁吸引關注,而後開始分享商品廣告鏈接。這類拙劣的把戲在吧裏上演了一次又一次,即使被人識破,還是有人一遍又一遍地落入同一個陷阱裏。
留守兒童
吧務們也免不了辱罵,更多的人質疑他們收錢刪貼。在網友的描述中,他們認為打人的女孩是富家子弟,用錢收買了官方和貼吧吧務,不斷給施暴者“洗白”,官方的惜字如金似乎更加印證了他們的猜想。
但人肉搜索的能力或許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強大。根據網友們人肉出的信息,身著32號條紋上衣的女孩姓文,家裏做房地產生意,勢力強大到可以逃脫公安和網絡的搜捕。但黃小豔說,那個32號條紋上衣就是與她結怨的劉雲,姓文的是另一個穿著黑色增高鞋的女孩。
相較於網絡上喧囂的輿論,這個坐落在井岡山腳下的縣城卻平靜如昔。黃小豔大伯家對面的電器店每天正常開門營業,雖然老板的12歲女兒也是9名施暴者中的一個。電器店的老板娘說,他們夫婦倆在鄉下開店,女兒一直放在縣城裏的爺爺家。這位母親委婉地拒絕了采訪,只說女兒年紀還小,什么都不懂,是被那些人帶出去玩的。
在施暴的9人中,至少有3人已經不再上學了,劉雲是其中之一。思源中學的老師稱,劉雲在初一讀了1個月,而後不願繼續學業,老師去劉雲家裏拜訪,得到的回答是父母會先帶她出去打工。在劉雲跟隨父母出去之前,她和弟弟、爺爺生活在鄉下的老舊房子裏。
這不是一個殷實的家庭。房子的廚房窗戶沒有玻璃,鐵欄杆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蛛網,院子外的圍牆也沒有粉刷,能看見層層壘起的紅磚和縫隙間的水泥。鄰居說,他們家沒有自己的房子,這座暫時棲身的房子,屬於劉雲的叔叔。
劉雲是留守兒童。就某種程度上而言,受害者黃小豔也是留守兒童,她的父母在外做生意,大伯一家負責照顧她的生活起居。早在80年代末開始,每年永新縣都有8到10萬人外出打工。當地人形容,每年春節期間,從外地趕回家過年的人會把縣城的道路堵個水泄不通。
據當地官方的不完全統計,全縣共有1000多名留守兒童,而這些只是全國6000多萬留守兒童中的滄海一粟。早在2014年,廣西玉林小學生遭村裏數位老人性侵新聞曝光後,“留守兒童”就成了社會極為關注的問題。但是他們的悲劇仍在繼續上演。今年6月,貴州畢節4名留守兒童服毒自殺,又給這個飛速發展的國家敲了警鍾。
老師們在抱怨留守兒童問題讓教育變得更加困難。在黃小豔的病房裏,陪護她的老師說,家長習慣把教育的責任全部推給學校和老師,總是以“他不聽我話”為由甩手不管。“孩子的教育需要家長和老師合作,共同解決問題,老師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而網絡讓這個問題變得更為嚴重。“他們都有手機,都會上網,很有可能會在網上接觸到一些不良的東西,他們也沒有什么分辨能力。”
這樣的抱怨聲網友自然聽不到。直到6月30日,吧務放開了貼吧發貼的限制,全國蜂擁而來的網友依舊在討論打人事件,依舊在以粗俗的語言宣泄自己的滿腔怒火,依舊在留下郵箱求黃色視頻。憤怒在爭吵中變了味,他們不再關心“現在的孩子怎么了”,轉而互相指責對方攻擊自己的家鄉。
剛結束中考的黃小豔7月初就能拿到自己的分數,這個想做英語老師的女孩在提到成績時會露出一絲羞赧。有人問她,如果將來做了老師,遇到類似施暴者這樣的學生該怎么辦?黃小豔沉默著,似乎在思考,卻始終沒有給出答案。(因文中涉及未成年人,全部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