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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莊賞析】何進之《星光,我的祖母》

責任編輯:蔣璐 2024-05-25 23:31:58 來源:香港商報網

    星光,我的祖母

    文/何進

    告別春天摺痕的澀雨

    和墜入谷底的百鳥啼囀之音

    我們來到滿含晨韻的寶山墓園

    祖母活在這裏,活在曠野

    荊棘之上,活在三月的梢頭

    和滿目翠綠的草地中

    活在夏日虛無的夜空

    和自然行囊的豎琴里

    她微笑着,闃寂而又寬闊

    眼睛裏有上帝的密碼

    看見我們就是看見嶄新的一束光

    它是自由的一部分

    是霞光萬丈的一部分

    它穿過天堂浩瀚的一角

    從異域回到故鄉,又從故鄉

    回到天地的氣象之中

    一百零五年,她的生命如鷹

    越過游弋的暴風雨

    她沒有甜蜜的青春期

    只有野花,淫雨,鳥鳴啁啾

    和寒露潛行的哭泣

    她的名字已用玫瑰織成花環

    成為我們心靈的神龕

    秋風辭是她的碑文

    真實而又謙卑,此刻她已結晶為

    梵語,宛如曼陀羅般絢爛

    而又神聖。兒孫呼喊她,親人呼喊她

    竹竿嶺村高懸的吹煙呼喊她

    共青河的眼神呼喊她

    還有她在藍天裏洗白的雲翎呼喊她

    祖母在這裏長眠

    愛在,死亡就只是一個詞,一種儀式

    一次飛翔,一種張望

    她的生命之光依然在飛奔

    在群山,在飄搖的風雨中

    在大海,在萬頃的碧波里

    從她的眼光中,我們看見了

    黑暗原來是一張面孔

    是游到岸邊匆匆而過的光陰

    一串槐花白,一樹丁香紫

    從不睏倦的思念永恒地醒着

    我們遇到過塵世大霧

    但不再害怕了。害怕的時候

    祖母就出現在我們的跟前

    她猶如閃爍的星光


    【梁莊賞析】


    評論家徐敬亞說過,真正抒一把情,這是很難的,大部分詩人只是表達,根本沒到抒發的火候。我很認可這句話,牢記於心,爭取也暢暢快快地抒一把情。何進的《星光,我的祖母》,寫出了普通人的神性,抒情非常經典。一氣呵成,猶如《滕王閣序》,有滔滔江水之恢弘,有清風細雨之幽微。真正偉大的不是太陽,而是看上去稀鬆平常的星星,甚至是我們看不見的星空某處,猶如隱匿在茫茫人海中的一個俗常的老奶奶,一個老祖母。她在某個時刻,透着永恆的神性,她的精神像宇宙本源一樣根本,一種對生命的真誠。

    告別春天摺痕的澀雨

    和墜入谷底的百鳥啼囀之音

    我們來到滿含晨韻的寶山墓園

    祖母活在這裏,活在曠野

    荊棘之上,活在三月的梢頭

    和滿目翠綠的草地中

    活在夏日虛無的夜空

    和自然行囊的豎琴里

    「我們來到滿含晨韻的寶山墓園」像一個相框,嵌入到一個生機盎然的陽春三月。逐漸走進又逐漸遠去,一如一個人短暫的一生,歸於虛無,歸於永恆。這個鏡頭像一個多幕劇,場景清晰,這是整首詩盡量少的實體要素,就像馬志遠的《天淨沙·秋思》,用白描手法把場景的典型性勾勒出來,祖母就像一個風箏在若干陪伴、起伏、追逐之後,徐徐地升入天空,變成浩瀚的星辰。星空和人類嚮往的天堂不同,沒有色相皮肉、沒有等級貧富疾病、只有絕對的精神。康德說:我只對兩樣東西保持敬畏,即星空和道德律。祖母在某種角度就是星空和道德律的複合體。

    她微笑着,闃寂而又寬闊

    眼睛裏有上帝的密碼

    看見我們就是看見嶄新的一束光

    它是自由的一部分

    是霞光萬丈的一部分

    這種精神元素的精準解讀代替了情緒直白的表達,這就是走心,也是對祖母最深刻的敬意。祖母,如果成為一種法相,就是彌勒,笑容燦爛、洞悉一切、又給你一切,讓你飛翔、讓你溫暖、讓你安詳、讓你自發的奉獻一切。這絕對不是一個具象的祖母,而是我們華夏文明共同的祖母,有神聖的母性如同聖母,有紅塵的出離肉體凡胎的愛,不出於情感,而出於慈悲。光,在詩人何進的詩世界,是一個獨立的人格,她在某種程度就相當華夏民族對龍的闡釋,成為一個圖騰。把光,變成一種「圖騰」讓全人類追求,這是一個偉大的價值觀。光在詩人這裏,不是物理的光源,她是人文的善的集合體,有形,有鼻子有眼的,甚至有一切明確的身份、甚至龍生九子,但同時她可大可小,可風可與、可男可女、似乎無所不能,從不莽撞,是一個智者。是一個善的集大成者,是一切惡的反對者。

    它穿過天堂浩瀚的一角

    從異域回到故鄉,又從故鄉

    回到天地的氣象之中

    祖母的神性是一種根性,她不是無緣無故的來,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去。她從天上來,又回到天生去,她無數次來來去去,不是只給予子孫,而是給予全人類生生不息的力量能力。《道德經·第六章》有道: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就是一種萬千祖母共有的好生善養的平淡和繁瑣。

    一百零五年,她的生命如鷹

    越過游弋的暴風雨

    她沒有甜蜜的青春期

    只有野花,淫雨,鳥鳴啁啾

    和寒露潛行的哭泣

    高爾基的《海燕》,讓每一個革命家奉若神明,她對抗暴風雨的身影像黑色的閃電,在這一刻,她又是鷹。一百零五年,她沒有年齡大小的分別,也沒有成熟或着幼稚,她如同有很多身份,出演了不同角色,她勝任所有的角色,她的每一場出演都很成功,有喜劇,更多的是悲劇。每一個民族都有本民族一個IP集群,這個集群最不能缺少的就是歷盡千辛萬苦戰勝困難的勇士,以前,這個勇士都過於高大和神秘,有點「仙」過頭了,《老人與海》和《愚公移山》是兩個糟老頭的故事,他們的勇敢均不亞於項羽、呂布、關羽這些匹夫之勇,詩人何進在這首歌頌凡俗如祖母的詩中,有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那種精氣神,謳歌了普通人的高貴和神性,進而變成一種公共性,從而成為國民性。

    她的名字已用玫瑰織成花環

    成為我們心靈的神龕

    秋風辭是她的碑文

    真實而又謙卑,此刻她已結晶為

    梵語,宛如曼陀羅般絢爛

    而又神聖。

    真正的抒情不是情緒化的,表象的,使用比喻的,因為,沒有什麼可以比。真正的抒情是冷靜的、深刻的富於象徵性的,祖母被花環、神龕、碑文、曼陀羅象徵過後,歸於神聖,她神聖成為一部經典,就像聖母在《聖經》裏一樣。如果說上帝已死而聖母永生,就是因為聖母不能割捨的紅塵味和慈悲的愛心,塵心未了,死不了,哀莫大於心死,不得人心,必死無疑。為什麼祖母被千百次的呼喚,她活在大千世界最柔軟需要的地方。

    愛在,死亡就只是一個詞,一種儀式

    一次飛翔,一種張望

    她的生命之光依然在飛奔

    在群山,在飄搖的風雨中

    在大海,在萬頃的碧波里

    柯岩寫的《周總理你在哪裏》為什麼感人,就是總理的具象和公共性得到契合。在詩人何進寫祖母的詩句中也極好地得到挖掘。這裏的等生死與莊子的等生死還大有不同。莊子的等生死是認為生死是自然屬性,沒必要去焦慮而賦予情緒。這裏的等生死是生死同化,生同於死,死同於生,作為祖母的豐富性是完整的足具的,她的生命之光穿行在茫茫人海中,如同星光穿行在宇宙中一樣,永遠在路上。

    從她的眼光中,我們看見了

    黑暗原來是一張面孔

    是游到岸邊匆匆而過的光陰

    一串槐花白,一樹丁香紫

    從不睏倦的思念永恒地醒着

    祖母她的眼光變成了一種價值、一種價值取向、一種善的漏斗,更直接一點就是一扇放行善的大門。思念醒着就如同門敞開着,拿來主義的精髓就是,打開門,把有價值的拿進來,沒價值的都丟了,魯迅說「放出眼光」,這個眼光要能夠看見黑暗後面的世界。所以,我們不能把祖母固化成一個山村老奶奶,《大堰河,我的保姆》也不是寫一個具象的保姆,艾青向讀者講述有關他乳母的一些故事碎片,目的是傾吐對大堰河一個普通勞動者的深情。詩人何進的這首詩更加掏空了祖母的具象,只有星星點點的蛛絲馬跡草蛇灰線,這就讓內涵空虛微小讓外延寬泛如星天,這就是繪畫的留白和大寫意。讓整首詩富於抒情而沒有情緒化,真實而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就是光,就是星光留給我們的樣子。

    我們遇到過塵世大霧

    但不再害怕了。害怕的時候

    祖母就出現在我們的跟前

    她猶如閃爍的星光

    結尾點題的着力點是我們不再害怕,我們遭遇過大霧,當然也可以是洪水,也可以是地震,也可以是十年浩劫,一切的一切都不怕了,這是一個尋常的山鄉老奶奶嗎?這是一種精神,讓人覺悟,讓人覺醒,讓人有正覺正念的道義和擔當,洞穿迷霧,走向個人也是人類至善的高地。所有寫神性的小人物都離不開故事,比如《老人與海》中的捕鯨過程,《愚公移山》的移山過程,而且都靠細節推演故事的進程。屈原的《離騷》是自傳體,他可不是小人物。所以何進寫一百零五歲的老奶奶,沒有任何故事,更沒有細節和敘事成分,需要充分調動抒情元素,才讓整個情緒如出一孔,一氣呵成,在抒情的功力上顯示出深厚的內力,能夠真正做到這一點的也許只有魯迅的《野草》了。祖母也許就是野草,和光同塵,等着地下的野火。從另一個角度,不正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嗎?星光和星火,都很微小,她們的光是一致的,就是心中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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