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星
四月的深圳,天空透亮,陽光並不刺眼,氣溫將熱未熱,風吹過,濕潤卻不黏糊。很多次的深圳之行,這樣的宜爽感好像還沒有遇到過。
曾參加過特區10周年的盛大慶典,掐指一算竟是31年前了。印象中,除了住的市迎賓館還算清靜,很多地方像是大工地,到處塵土飛揚、人車爭道、市聲嘈雜。大概一座新城初期往往都會如此,何況這個要展翅騰飛的大鵬之城呢。事實證明,經濟的迅猛發展讓深圳蜚聲海內外,成為改革開放的新坐標。後來,工作的原因,到深圳不是為認識它,更多時候作為平台和背景,開各種會,參加各種活動。直到現在,對這座「奇蹟之城」缺乏肌理的認知,也缺乏內在精神的把握,大概就像孟子所言的「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的道理。
這次卻不一樣,與一批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一起,以「品鑑」的名義,專門進街道、訪社區、入樓宇、進學校,是一次走進城市「褶皺」里去的「走基層」。僅福田區的福田街道,便可隨手拎出幾個印象來寫。
水圍村裏的夢想
選擇來看水圍村,是因為它承載著深圳的歷史。
一座銅鏽色廊壁,猶如展開的長卷,足有50來米,兀自隱身於高大濃密的林蔭里,上面雕刻著水圍村的歷史。長廊嚴格還原歷史,跨度達2300多年,僅雕刻的人物就有51人,生活場景及使用器具、器械等,均按所屬朝代的民俗背景刻畫,讓人過目難忘。三三兩兩的遊客駐足面壁,似在仰頭閱讀。靜立一旁的那棵古榕,據說已有百餘年。其實,它那巨大的覆冠、粗重的樹幹、深重的葉片、垂掛的氣根,就已透露了樹齡。
歷史的水圍村,均為莊姓,是春秋戰國時期思想家莊子的後裔。早在1368年,據傳一世祖莊敬德,南宋末年在廣東擔任軍職。元軍南下,為保護南逃廣東的宋少帝趙昺,莊敬德拼死護駕,不幸失蹤,推測應是陣亡了。後人經歷各種的兜兜轉轉,終於在這片土地上定居下來。村民以水為財,圍而聚之,曬鹽捕魚,水圍村因此得名。村民安居樂業,繁衍子息,好不興旺。
通過浮雕圖文,也漸漸讀出了水圍村苦難的過去。那是民國時期,當地的貪官污吏以沒有納稅為藉口,把村裏的基圍、漁船全部沒收,佔為己有,許多村民失去生計,青壯年開始下南洋謀生,有的被當作「豬仔」賣過去,人丁逐漸減少,村落也一步步衰敗了。
值得書寫的是,水圍村有著家國一體、奮勇鬥爭的光榮傳統。早年一世祖抗擊外族、英勇捐軀的英雄節氣,化作忠良之後的愛國熱血。鴉片戰爭時期,英軍以香港為據點,進攻虎門炮台,攻打廣州,深圳河沿河一帶的村民自發組織起來,一下子有100多人參加抗英作戰,幾乎全部犧牲。他們是民族英雄,是莊氏族人的驕傲,據說英國大英博物館還存有當年抗英隊伍一面繡有「莊」字的大旗。
紅色革命故事同樣在水圍村上演。大革命時期,村里成立了農會,辦公地點就設在莊氏祠堂,農會發動農民打土豪、分田地,積極發展生產、支援北伐。而到了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在村里發展了地下組織。1938年11月26日,日軍攻陷寶安縣城(現廣東寶安區),深圳鎮(現深圳市)失守。在黨的領導下,莊氏子孫繼承先輩的愛國主義精神,在村里組織游擊隊奮起抗日,隸屬於東江縱隊,村子也成為抗日游擊區。而在當年那條著名的3000公里地下交通線上,被稱為「在刀尖上走路」的先輩中,就活躍著水圍村的地下交通員。
改革開放後,水圍村的經濟飛速發展,特別是深圳經濟特區成立後迅速跨入城市化進程。如今這裏早已是高樓林立、馬路寬闊,村民過上了當年水圍村的先賢和革命者想都不敢想的美好生活。
走著走著,來到一眼古井邊,原來這是「龍秋古井」。看介紹,它在明初立村時所掘,後經多次修葺,現為清代遺存。它本在海邊,周圍是鹽鹼地,後發展為村莊,今天就在城市裏了。它不僅是深圳滄海桑田的歷史見證,更是海外港澳同胞和華僑回鄉尋根問祖的古蹟之一。
城市有靈魂,小小村莊也有靈魂。當年開掘古井時奠基立圍,上書有「水環四壁,圍昌萬年」,並以「萬世其昌」的橫批激勵來者,我想,這大概就是水圍村綿延賡續的「村魂」了。
國際街區的試驗
福田有片著名的1368國際街區,來到這裏仿佛進入五彩斑斕的世界。樓體、牆面、門窗、店堂、街巷,一切顯得那麼精巧、雅致、活潑、時尚。
而過去,那是深圳典型的城中村,地面低於路面約半個多身子,雨天污水橫流,晴天塵土迷眼,那種遭罪,今天都不敢想像,「髒亂差」的標籤就像貼在腦門,撕都撕不掉。
實行農村城市化那年,村民那個高興啊。但村民變成居民後,村子還是那個村子嗎?這成了村幹部最頭疼的事。
緊鄰深圳灣和福田口岸,與香港關口僅一水之隔,位置的優勢吸引著源源不斷的人才前來,但發現來了卻沒房住,怎麼解決?這裏的幹部最大特點,就是視野開闊,敢於試驗,看準了的事,說干就干。望著滿眼那些沒有規劃、五花八門的「握手樓」(樓間距過密),計從中來,「小米也學牡丹開」,與國際化對標。過程雖艱巨,「手術」卻很成功,幾年下來,總建築面積25000平方米、共35棟握手樓,以「人才公益項目」的名義被改造成一座國際化示範模範社區。社區負責人告訴說,「專門人才公寓、青年房卡計劃等,不知引來多少『鳳凰』落巢啊,大量的香港人、外國人也在這裏長期居住。」哦,這便是農民房變人才房,好一個「騰籠換鳥」。讓遭罪變享受,沒有點智慧和苦幹,是斷然不行的。今天,這套居住模式與居住環境領域的卓越解決方案,成就了一座國際水準的街區,也成為全國學習城中村管理改造的示範點。
穿行在街區,樓接樓、巷通巷、門對門、窗臨窗,幾以「無不入密」來形容。因極具設計感,樓體便呈現出各種藝術風格,雖以廣府風情騎樓為主,也有流行的ins風、北歐風,傳統的、時尚的、復古的,加上牆上潮流元素豐富的塗鴉,真是建築的百花園,用年輕人的話說,「非常有feel」。這裏更是美食天堂,近200家的餐飲店舖得滿街滿巷都是。湛江雞、清遠雞,中山脆鯇,香港魚蛋、奶茶,順德雙皮奶、陳村腸粉,深圳沙井乳鴿、生蠔等珠三角特色菜當仁不讓佔了主角。下午晚上,各種特色咖啡下午茶、時尚小酒吧、人氣小吃飲品、創意手作、特產手信等,會讓你挪不動步。「食在廣東」就這樣被演繹得淋漓盡致,不論深圳的、外地的,也不論是國內的、國外的,都願意來這裏歇歇腳、喝喝茶、品品菜。
讓我最感慨的是,樓上住房、樓下店堂這種模式,讓吃、住、用、行變得如此經濟和便捷。難怪網民說:「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這裏真的是很窄,想要拍照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想起國外有專家對城市功能這樣定義,「城市是用來擠的」。不錯,這樣的擠其實更親切、便捷、宜人、溫馨、踏實,能擠出市井氣息。 在北京、上海,如果在小巷裏弄穿行,也會透過一些小食店的窗戶,時不時看到裏面一群群年輕人圍坐小桌,擠擠挨挨,如一蓬蓬、一簇簇,靜靜地、私密地聊天。我常想,人也需要一種淺近感、相擁感的體驗,專家說這符合人體工學原理。
既然是國際街區,從村民到居民的轉變已遠遠不夠,還要再從居民完成國際化市民的躍遷。這要打破以血緣、親緣、宗緣等原住民社會關係的封閉,具備開放、接納、融入的心理素質。為此,福田街道做足了功課,提出「環境立村,文化興村」規劃,只要能提升精神素養,各種軟硬件手段都上。事實證明,當年對看似「不掙錢」的文化種子的「播種」,現在有了豐厚回報。新居民與外來租客一起包糉子,與國外友人一起包餃子等,成了一道尋常的風景。越來越多入住的青年人才及大量外來人口,早已把自己當成這裏的一分子。
同樣,接納新的,並不意味着丟棄舊的,國際街區也為懷舊留出空間。城中村承載了當年多少南下深圳打工者的記憶,便宜的房租、便捷的交通、擁擠的人潮,聽到的潮汕話、吃到的湯河粉……這些美好的回憶之所並沒有「消失」,還得到了「升級」。一位作家的評價讓我印象深刻,「它完全顛覆了此前我對城中村的認識,在保留珍貴歷史、安放早年回憶的同時,營造了開放、多元、包容的文化,是一個煙火氣息很濃的地方!」是啊,如果農民房都拆了,「拓荒者」們的記憶就飄散了。
節日大道的未來
這是一個關於青年話題的交談。
走進深圳最繁華的福田CBD商圈,站在名聞遐邇的節日大道上,一眼望去,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氣勢宏偉、直指蒼穹。
大道數公里長,名字喜慶,氣質也很魔性。世界級景觀、現代化設計、國際影響力,都構成這座城市特有的魅力。一切都是簇新、晶亮、整潔的,充滿時尚、潮流、青春、活力、激情、酷炫,特別是樓體的巨幅時尚廣告,顯示了青年人的口味。這裏是深圳交通最發達、人口密度最大、商業最繁華的街區,轄內摩天大樓鱗次櫛比,是實至名歸的福田福地,寸土寸金。
「我們這兒有16000家企業,高素質人才、核心商業最聚集,深圳15個口岸中2個口岸在這裏,是深圳經濟最有代表性的地方,也是深圳改革開放全過程的參與者、見證者和全周期社會的樣本,所以,也是『首善街道』。」福田街道黨工委書記郭智勝,方頭闊臉,說起話來思維縝密、神態活躍,自豪之情溢於言表,我特別記住了「首善街道」這個詞。
談著談著,發現他內心竟有一種柔軟的東西,不明白這是固有的,還是被激發出來的?「現在中國的商圈有一個通病,就是硬件設施高大上,軟件偏冷偏硬,缺乏人文的溫度和色彩。福田中央商圈每天有11萬多人上下班,絕大部分是90後,他們下班後如何能享受到良好的文化和休閒生活?」他坦言,青年工作滯後了,沒有跟上年輕人的審美需求,商圈需要植入更多人文內涵才對。難怪,郭智勝心裏裝著這麼多文藝的事。他認為福田街道最有條件也最應該打造高質量的營商環境,以完善的商圈人文生態鏈,吸引、留住企業和人才。這番話,已進入他工作的核心部分了。「做好青年工作有四層關係:吸引青年、組織青年、凝聚青年、引領青年,這是遞進的邏輯關係。」郭智勝說。
街道工作的新目標,就是以商圈青年需求為導向。從介紹得知,目前已經打造了一批共建共治共享的人文精品項目,如CBD文化節、星空音樂會、商圈精英三人籃球賽、周三午間mini賞月會、飆戲空間、城市肉體與骨骼、始於閱讀綜藝行動、百場親子繪本閱讀等13個活動,還設立了「後浪青年學院」、未來劇社等。商圈裏有許多單身男女,辦鵲橋會啊,青年精力旺盛,搞辯論賽啊……還將計劃打造一個24 小時開放、帶有自助式服務的年輕人活動空間,通過這些個性化的服務,多途徑聚攏青年人,促使商圈形成完善的人文生態鏈,提升超大型城市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水平。謔,聽著郭智勝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想着街道的工作團隊平日裏要付出多少精力和心血。想起前一陣網上驚呼,說深圳街道辦招錄的都是清華北大畢業生,現在想想這也沒什麼。雖說街道崗位小而又小,但對管理者的要求卻是高而又高的。
《六祖壇經》說:「一切福田,都離不開心地。」就是說,有怎樣的心地,才有怎樣的福田。街道黨工委書記的心地,是用創新思維和有情懷的辦法做黨建文章,解決新時代新發展中的新問題。他說,我這個小小的街道書記,考慮問題盡量是二三十年以後的事,如果青年工作做不好,就沒有未來。為什麼深圳讓自己躋身於北上廣後,青年人卻要逃離?這其實是對「不舍」的另一種呼喊。他們工作生活有很多不確定性,所以太累,我們要做的,就是讓青年人內心變得確定,才有更多的專心、自由和夢想,才有心思去想不切實際的事。最後這一番話,引發了更多的思考。
還沒談夠,節日大道已是華燈初放,街景通明,霓虹閃爍了。夜晚的燈光似乎總能把大都市打扮得更有國際感現代感。樓林深似海,大道墨線般伸向遠方,紛繁的思緒也翩然而至。雖說福田街道之行才短短一個下午,行走也不過二三公里路,但從水圍村當年的「夢想」,到國際社區的「試驗」,再到節日大道對青年工作的「暢想」,不正是一次對中國基層街道關於歷史、現實和未來的大跨度閱讀?透過福田街道這個基層小樣板,能看到深圳乃至中國的成功靠什麼,也明白其中的為什麼。我開始對這個「首善街道」肅然起敬,因為它既有光榮的夢想,也有堅實的理想;不僅有經濟的牽引,還有文化的牽引;不光有大樓的挺立,還有靈魂的挺立。想起水圍村「萬世其昌」的橫批來,我相信,身處改革開放的熱土,福田街道未來的春天會更加錦繡鋪地。
(作者系光明日報原副總編輯、文藝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