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衡  

    春天裏，有一位攝影師來到這裏，想為這片海灣拍一張照片。他面對大海，海面上風平浪靜。他要拍的卻不是大海，是海岸。那時候的海岸其實乏善可陳，沒什麼風景，眼睛所見不過是遠處若干樓房，近處則是連綿成片的土黃色荒地，海面上還有一些隆起的土壩，周邊全是海水。這些荒地和土壩還是此前三年間才從海底冒將出來，三年前這裏全是海。這片海面存在了不知多少個地質年代，恐怕得以千萬年計。

    攝影師拍下了他的第一張海岸照片，或許他藉助於一段延伸到海中的陸地尖角來架設他的設備。如果使用船隻，他得在海面上行駛得足夠遠，回過頭讓鏡頭對準海岸，才能把他眼中的荒地天際線儘可能完整地展現於作品中。這張攝影作品拍攝於2013年4月，地點是深圳前海，那時候此地基本名符其實，就是一片水域。

    六年過去了，也在四月間，我在前海看到了這張照片，感覺到一種強烈的視覺衝擊，難以相信自己其實就立足於照片中那片海水裏。眼下前海名滿天下，被稱為「特區中的特區」、「深圳乃至珠三角區域的核心引擎」。到來之前我已經聽說「前海模式」為人矚目，以創新領新時代改革風氣之先，但是直到涉足這塊土地，才深切感受到與之相關的幾個時空概念：前海深港現代服務業合作區成立於2010年，2015年與相鄰的蛇口工業區合組為前海蛇口自貿區。自貿區佔地28.2平方公里，其中前海片區有15平方公里，位於珠江口東岸，南頭半島西側，由桂灣、前灣、媽灣三個區塊組成。如令我驚嘆的那張照片所表現，這條天際線是近年間才從海里騰越出來的。

    事實上不只一張照片，一組照片才構成了這個非常特別的天際線故事。攝影師在拍攝了一片荒地兩年半後，於2015年10月又回到了當年那個位置，以同樣的角度拍攝了同一個海岸，留下第二張照片。這張照片上荒地已經變成了工地，土壩及之間的海面已經消失，應當是皆成陸地。錯落而起的高層建築矗立於海岸，其中兩座特別醒目的樓宇於照片正中傲然挺立。這張照片的關鍵詞或許應當是塔吊，兩座高樓頂端，可見兩台巨大的建築塔吊高聳而立，與大樓一樣醒目。右側高樓腳下，矮墩墩有一座樓房上也架著塔吊。而後又過了八個月，2016年6月，攝影師在同一個位置拍攝了第三張照片，正中兩座高樓依然親切地吸引着眼球，其樓頂上的塔吊已經消失，右側那座矮樓則赫然長高，從破土而出至與身旁高樓僅屈一頭。然後又過了十個月，2017年4月，攝影師又拍了一張照片，角度似乎稍有偏移，目標依舊是同一段海岸，所見是座座新起高樓相望，在畫面上崛起，不再有鶴立雞群，眼見是群峰聳立。這四幅取自同一角度的照片表現的都是瞬間，畫面呈現靜態，卻讓我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動感。這條天際線上，大片高樓在時間和空間裏成長，它們似有生命，如雨後春筍。

    這條天際線的變化提供了豐富的感性元素，其後自然要有強大的數據支撐。我在前海讀到了「從零起步畫最美最好圖畫」、「高水平規劃建設前海城市新中心」、「持續推進新城建設大會戰」、「累計實現183棟建築主體結構封頂」、「四縱十橫的道路骨幹網基本成型」等等文字，於我而言，這些特定語彙多少有些枯燥，不容易產生感覺，看了那四張照片忽然就不一樣了，這些文字頓時顯得生動而活躍。我能感覺到眼前這條變化中的天際線不僅表現著高樓和道路，藏身於其中的內容更是廣闊無比。這裏有幾個「最」：前海是粵港澳合作最緊密最成功的區域之一。前海蛇口自貿片區制度創新總指數在全國自貿片區中排名第一。前海對外貿易規模保持逆勢增長，實現「兩個千億」，單位面積產出超千億，在國內近140個海關監管區域中名列前茅。所有這些「最」都有堅實的數字依據。作為一個搞文學創作的人，感受數字一向不是我的強項，卻也不能不為這樣一個數據折服：「前海蛇口自貿片區經濟密度達90.41億元/平方公里，合作區經濟密度達133.43億元/平方公里，前海已經成為我國發展最快、質量最高、效益最好的區域之一。」諸多強勁數據化進我眼前的天際線，為這幾張照片提供了解說與注釋，可供人無盡暇想。

    我設想留下這些照片的攝影師。這位創作者無疑頗具匠心，他選擇了一個合適的角度，數年間一次又一次來到同一個點上，對着眼前的海岸天際線舉起他的相機。這個人無疑還具有足夠的耐心，不圖急功近利，不惑短期行為，不惜年復一年重複同一個動作。其實未必是一位攝影師，或許是幾位甚至一個團隊，他們共同參與並創作了這些攝影作品。無論是哪種情況，我想攝影師們心中一定有一種使命感，要用他們的鏡頭語言描繪正在這裏發生的事情，把它告訴給人們，作為某種歷史記載。他們要表現的不僅僅是一條天際線，還有它的故事。他們也不只是在講述一個變化的故事。所有故事都有其主題，那是故事的靈魂。攝影們講述故事，更在講述故事背後的主題，或稱之為靈魂。那麼他們這個故事主題何在？這條天際線的靈魂又是什麼？

    我想應當就是人們所說的「前海模式」，該模式的核心詞就是創新，有人概括為投資便利化、貿易便利化、金融開放、事中事後監管、法制、人才管理、體制機制、基層黨建等八個板塊的創新與改革。前海在全國推出首張「多證合一、一照一碼」營業執照。前海在全國率先實現外商投資「網上一口受理」，企業登記及備案時間從20天縮短至2天，全國最短。前海成立CEPA框架下首家港資控股的全牌照證券公司，首次突破外資不能控股以及單一牌照兩大限制。前海是目前國內唯一一個法治建設示範區。前海在全國範圍內率先實現港澳居民免辦就業證，率先頒發廣東省首張技術人才積分綠卡。等等。截至目前，前海累計推出442項制度創新成果，多為全國、廣東省和深圳市複製推廣。這就是人們所稱的「前海模式」。創新創造了攝影師作品中的天際線故事，成了這個故事的內在靈魂。

    多年前，我在當時所生活的福州看到兩張照片，拍的是台江一帶閩江沿岸城區，一張出自清末洋人之手，另一張是現代攝影師的作品，後者選擇了與前者大體相當的角度。兩張照片以對比方式表現了那片城區的百年巨變，給我一種強烈的滄桑感，至今難忘。前海的這一組照片給了我同樣強烈的滄桑感，時間跨度卻不是一個世紀，是區區幾年。舊時滄海桑田以世紀和地質年代論，如今滄海新城則以年月創造，讓我格外真切地感受到習近平總書記2019年新年賀詞裏的一句話：「深圳前海生機勃勃。」總書記曾於2012年12月和2018年10月兩次視察前海，肯定了「前海模式」。天際線故事呈現了他所肯定的「一年一個樣」，表現了這片熱土的生機。這是前海的生機，深圳的生機，無疑也在表現著國家與民族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