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我喜歡樹木超過喜歡金銀珠寶。那一棵棵站立的樹,不光是樹葉和花果的家,也是小鳥和昆蟲的家。當樹站立在樹的身上時,它們所做的不僅僅是人類所說的綠化工作。樹還讓天上的流雲與地下的河流都有了朋友般的歸宿。走進樹林里,聽到樹葉在風中的絮語。嗅到樹木在風中傳播的清香,你會覺得樹的靈魂比哺乳類動物更加純淨。它們對這個世界觀察的時間也更長。譬如一些大樹,在世上可以活到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樹比我們更了解這個世界。
法國作家列那爾說:“樹木們用長長的枝條互相撫摸,好像是盲人們,用彼此的撫摸確認家庭的成員都在那裏。在樹和樹之間,它們沒有爭吵,它們只是和睦的低語”。列那爾說道:“我感到這才是我真正的家,而這些樹木正在逐漸接納我,為了配受這個光榮,我在學習而且應該懂得的事情包括:懂得注視天上的流雲,也懂得待在原地一動不動。還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學會沉默。”
想這些時,我正在東莞觀音山森林公園里行走。像所有的樹木一樣,觀音山的樹木也沉默著,也站立不動。在這裏,它們看到了觀音山的20年變遷。20年前。這裏是樟木頭鎮的一片荒山。20年過去了,這裏修建了波光瀲灩的水庫,國內第一座古樹博物館和和異形錢币博物館。這裏有33米高、由999塊花崗岩組合成的觀世音菩薩雕像。也就是說。樟木頭鎮的這一片荒山,如今已變成每年有120萬遊客,單日最高5萬名遊客的旅遊勝地,年門票收入超過1億元。每逢節假日,深圳人來此遊玩,更遠一些的廣州人也來遊玩。這一處風景已經成為珠三角旅遊人口所喜愛的目的地之一。現在是4月。內蒙古的好多地方,樹還沒有綠。那些在春天最早開花的樹也只是猶豫的露出了蓓蕾。而進入觀音山的森林。已是滿目蒼翠,很綠而且很熱了,熱到只穿一件短袖衫行走的程度。這對一個來自塞北的人來說,甚至會有一些不好意思。在森林的步道里行走,你會遇到野生的茶樹,遇到國家保護的野生楠木和白桂木。還有南國才有的古香樟樹、古荔枝樹、古柏樹和名字非常好聽的菩提樹。有樹就有花,觀音山還有開花好看的黃花風鈴木,以及如火如荼的木棉樹。以前我對於東莞不熟悉。只聽人家說這裏是世界工廠。於是也跟着說東莞是一處世界工廠。來到東莞,才知這裏還有林濤澎湃的觀音山,有明珠一般的水庫,還有端莊寧靜的觀音佛像。所謂世界工廠,是說這裏的發展速度或者叫現代化的步伐。而森林水庫的存在,則為終日陀螺般高速運轉的打工的人們提供了一處田園般的棲息地。世界工廠是資本的恩賜。草木花卉甚至天上的白雲,是大自然的恩賜。比資本更寶貴。
觀音山的可愛,不僅在於有花有樹,這裏還有一家古樹博物館。人對歷史,有無窮無盡的探究興趣。譬如人們喜歡去看皇帝的陵墓。看曲阜的孔廟。但人想沒想過,到哪裏去看古代的樹木呢?即使想看,其實很難。因為森林中的大樹死亡之後就腐爛了,風化了,在泥土中化為塵埃。為什麼在古樹博物館可以看到4000年前,3000年前和2000年前的樹呢?到這裏才知道,古時的岭南樹木遍地。有非常少的高齡樹木在洪水襲擊或山林垮塌之際,被埋入河流與泥沙之中,斷絕了與空氣的接觸,這些古木不再氧化。這些樹被科學家發現並打撈出來之後,出現在古樹博物館。譬如這裏的1號古樹,發現于廣東的潭江流域。長8米,胸圍2.7米。用電子顯微鏡切片觀察它的死亡年齡是在4000年之前。這是一顆青皮樹,即人們常說的青梅樹,高16米,胸圍3米,埋藏于東江之流的淡水河之中。這樣的古樹,在博物館里有有20多株。這些古樹無花無果,也沒有樹皮,怎麼能鑒定它是古樹和它的種屬呢?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科技人員把這些樹做成切片,涂一層金箔,然後用同位素的方法,以電子顯微鏡計算出它的樹齡。並從樹的年輪之中觀察當年的降水量和氣候變化。我覺得看到古樹是一種幸運。4000年前的天空的白雲早已漂走了,4000年前的大地被沖刷風雨早已改變了模樣。除了一些文物,我們很難見到4000年前的實物了。文物是人類塑造的物件,樹當年卻是一個生命體。我們若想看到几千年前的生命體,只有去看樹了。一個國家和民族。越是發展,就越是極力回過頭了解自己的歷史,可惜好多的歷史,包括几十年前的歷史已經在發展中消失了。幸運的是我們在觀音山,看到了几千年前的古樹。這個館的工作人員說,觀音山的古樹博物館,在國內是第一家,在世界上也是唯一的古樹博物館。像我這樣的遊客。並不懂碳14,同位素,這一些科學上的方法。但從樹的形態上,感覺歷史的確是凝固的,的確可以用滄桑兩個字形容。看古樹的外部,很像在高空觀察大地的丘陵。我想起當年坐飛機從中國飛向歐洲的旅途中,從高空所看到的蔥岭的地貌,是那樣的溝壑縱橫。這一景觀在古樹身上可以再現。而古樹的橫斷面,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年輪,更是匪夷所思。通常,在樹的斷面上看到十几圈,几十圈年輪已經很可觀了,几十圈年輪證明它生長了几十年。而古樹的年輪,密密麻麻多達几百拳甚至上千圈,這是數也數不過來的。這細細的一圈到它相鄰的一圈之間,竟然就是一年,是365天,是古代的四季。由此想起他們的春種秋收,想到他們的艱辛,不免感慨。而這些歷史都被古樹濃縮在一毫米左右的年輪里。由此說,人類的歷史,樹木的歷史,乃至於地球的歷史,在廣闊的時空當中都不是短短的一瞬,如古樹的年輪。而人的一生。用年輪觀察,不過是一巴掌而已,這裏指青皮古樹的年輪。
從古樹博物館出來。看到綠樹無邊,看到白雲翻卷,看到游人如織。覺出“當下”這個詞比古樹還要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