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報網訊】那天上午，豫章故郡的穹頂彷彿裂開一罅，老百姓說一定是天漏了，才會下如此大的暴雨啊。不過，雨逢其時，一場雷暴過後，南昌城火爐般熱的早夏驀地變涼爽了。時，他站在賓館窗前，仰視天空，孤鶩與落霞不再，烏雲如蓋，一如他住過蒙古包的穹頂，伸手可觸墨雲。也許伸向天際的手指太多了，指頭戳破雲層，大雨如瀑漏下，沿着窗戶玻璃汩汩流下。遠處，雨滴砸在荷池裡，一點雨滴，就是一個洞呀，砸碎一池水面。真的有點大珠小珠落玉盤之韻。他想，白樂天當年或許就站在潯陽江頭，仰首天空，目睹江西夏天的滂沱大雨啊，才有如此感慨，以音樂喻雨，雨後紫氣東來，楊家有女初長成，是他在安徽時的鄰家少女吧。他的目光看過去，隔着窗帘，天墜雨，猶如一道道雨簾落幕，雨柱似上蒼的冰指，拂動着銀色之弦，彈奏出一曲曲《春江花月夜》《霸王卸甲》《漁舟唱晚》。他聽夠了音樂，長舒了一口氣，抬腕看錶，離上午10時與江西省政府文旅廳開會時間，差不多了。該走了，雨天易堵車，晚了便有失禮之嫌。

 

　　拖着旅行箱下樓，他立於雨檐下，仰首天空，依舊暴雨如注。登上考斯特，見採風團諸君皆在，顯然他姍姍來遲。驅車省府大院，穿越雨幕，煙雨鎖南昌城，雨水匝地，猶如馬蹄聲咽。是朱德的馬蹄，還是賀鬍子的，抑或天才少年王勃的蹄聲，他辨識不出來。惟見煙雨浮冉，天低霧淹，雨點撲車窗，玻璃上綻放一朵朵冰花，晶瑩剔透的冰花啊，砸地便冰碎雪柔一汪汪，好美。可煙雨成霧帷，遮了司機視線，走錯路了，不知省府大院藏於何處，彷彿一位騎手調向了，怎麼走不對呀，車上異口同聲，打開高德地圖，導航前行。

 

　　雨中，他亦跟着迷失了。昨晚又是兩點多鐘早醒，半年了，失眠一直在折磨着他，考斯特雨中循路，不知駛向何方？他假寤，居然入眠了，雨聲幻化為一個老嫗的呢喃低語。也是這樣的雨幕，少時的他，與一群少年坐在街上賣針錢的錢老奶的堂屋前，望着門前的冰雨，如夢，如幻，如電，閃電划過夜幕，白晝般的亮，將烏雲鎖萬戶千村的鐵幕劈成兩半。天空閃亮一瞬，一位青衣袂袖，露出象牙般玉腕，撐着一把紙傘，從雨巷深處踽踽而來。他驚呼，杜麗娘，少年夢中的杜麗娘，真的款款向他走來。那位柳夢梅就躲在暗處，不見蹤影。煙雨中，他們在等誰？是偷情嗎，是等東方的莎士比亞——湯顯祖，還是那位將青春版的崑曲做個風聲水起的台灣官宦子弟白先勇吧。不，是他在尋找自己的遠逝少年吧。彼時，動亂年代，人間藝苑皆荒蕪了，書被焚之一炬，文物砸碎了。天下風行語錄歌，還被譜成了旋律，集體唱起來，真的像在念經。那麼多人邊唱邊跳，邁着十字步，旋轉，木偶似的肢體語言，很僵硬呀，無美可言。少年他想笑，卻不敢，因為眾生一個個都打了雞血，處於癲狂狀，惹不起呀。他不喜這些，嗜書如命，卻無書可讀，惟有去背毛老爹的雄詩偉詞。不然，就去找老錢奶吧，聽這位昆明女子師範畢業的賣貨娘擺龍門陣，從彼之敘事中，夜雨風瀟瀟，朱明王朝一代戲劇化大師湯顯祖正向他悄然走來。

 

　　二

 

　　那一年，他八歲，偷看一部寫有李香君和侯方域名字的舊書，書很臟，像從泥塘里撿來的，無封面和封底，甚至書脊上的字也撕了。他鬱悶之極，去問隔壁的徐家大伯，大伯是鄉間讀書人，接過他的書，清風一翻，神情慈祥道，這是孔尚任的《桃花扇》，一部才子佳人書啊。

 

　　他滿意而去，遂又沉浸在大明末世無偉男的吁噓感嘆。偏安南明王朝，列列諸公，皆不如青樓香君鐵骨錚錚。又過了數日，還是這樣一個雨夜，他又邂逅了《牡丹亭》，那是錢老太太的講書絕版。她深諳說書之道，一個晚上講一個回合，高潮處，懸念一拋，戛然而止，令飢腸轆轆的他欲罷不能，每天只盼天早一點黑下來，好聽故事。一群少年圍在錢老奶的膝旁，聽彼操昆明「馬普」娓娓道來。那個杜麗娘啊，生的天生麗質。錢老奶很會撩人，講故事時，彷彿就是青春版的杜麗娘，漂亮，驚艷，鵠然而立，水袖一拋，且又多愁善感，真的是人見人愛。到了情竇初開時，哪個少女不懷春呀。忽一日，她那當太守的父親請一位老儒生給她發矇，老先生真酸腐，一上來居然是搖頭晃腦教她背《詩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存心不良，一下將杜麗娘春心春地的禁苑之門打開了。數日後，她到後花園踏春，香汗淋漓，歸時太困了，倒頭香榻上便睡，卻夢見一書生折柳相送，請她作詩，後來孟浪放蕩，竟然抱她到牡丹亭里雲雨之歡。雲雨之歡是什麼意思？他問。那時他未到少年鍾情歲數，貿然向老錢奶拋出一個問號。等你結婚，當了新姑爺就曉得啦。老錢奶甫一回答，弄得他一個大臉紅，羞愧萬狀，頭低得快插到褲襠裡邊了，無地自容。

 

　　那天晚上，老錢奶繼續誆白，說女主角一夢醒來，原來是南柯一夢啊。隨後，她又尋夢到牡丹亭，卻未見書生，竟相思成病，鬱鬱寡歡。犯了桃花瘋，漸漸地，這相思紅豆無處可寄，終藥石不治，溘然離去。其父時已升任淮揚安撫使，行前，遂將女兒葬於後花園梅樹下，築一座「梅花庵觀」作祠堂，讓一老道姑看守，初一十五焚香。而杜麗娘的遊魂未寂滅，香魂降至地府，判官問明至死情緣，查了婚姻簿，說她和新科狀元柳夢梅結親之事是實，遂准許放她返回人間。

 

 

　　事亦湊巧，書生柳夢梅赴京應試，途中感風寒，住進梅花庵中。大病初癒，竟然在梅庵里與杜麗娘遊魂邂逅，郎才女貌，如膠似漆，廝守了數日。終被老道姑窺破，柳夢梅只好道出私情，並與道姑相謀，請人掘了杜麗娘荒冢。於是美人化蝶而出，杜麗娘重見天日，並復生如初。兩人了卻人間情緣，後柳夢梅上京趕考，金榜題名，卻渾然不知，徑自來到淮安太守家，自稱是杜家女婿。杜巡撫怒不可遏，說女兒已死三載，怎麼會倩女還魂？得知他還掘了女兒之墓，遂判他斬刑。審訊時，朝廷派人與柳夢梅家人找到杜府，報柳夢梅中了新科狀元，方以脫身，但杜巡撫還是不信女兒會復活，懷疑狀元郎是個妖精，奏本請皇上公斷，皇帝傳杜麗娘來到公堂，在「照妖鏡」前驗明正身，果然是真人，於是降旨成其一段美好姻緣。

 

　　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比他後來上中學時讀的《聊齋志異》，有異曲同工之妙。晚明湯若士就這樣在一個春天的雨夜，走入少年心中。

 

　　然而，他真正走近湯顯祖，向臨川才子致敬之旅，則到了青春年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吧，他從湖南一隅奉調進京，在軍隊大院當了文筆小吏，當年參加了風靡北京的自學考試，老師都北大和北師大的，終於讀全了湯顯祖的「臨川四夢」《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知曉了江西撫州乃才子之鄉，又何止一位湯顯祖呀。往前追溯，陶潛公就不說了，反正他悠悠見南山，早早種菊放逸去了。就說那個將華夏民族的文化，經過千年的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她不僅是藝術中國，文章中國，宋詞中國，其實就是一個江西中國。唐宋八大家，贛境三分天下，歐陽修、王安石、曾鞏之後，晏殊、晏幾道、楊萬里那個不在文壇上呼風喚雨，名震神州。就連三蘇父子，也是由江西文壇領袖歐陽修捧紅的。隨後，黃庭堅、姜夔等書家騷客放浪行骸，竟顯風流。江山代有才人出，等到了大哲學家朱熹、陸九淵橫空出世，江西文人騷客眾志成城巔峰突起，鳥瞰中國。這片土地的文韻、書韻、詩韻及戲曲之韻啊，莫不讓人膜拜長歌啊。

 

 

　　雨還在下，不過比剛登車時小了些許。車入省府大院了，可司機仍舊迷路，繞來繞去，始終未找到北。因了這座省委、省府大院太豪闊，根本不像一個農業省份的辦公府院，反而更像是廣東、江蘇等大省辦公衙門，一如他進過的雲南省委大院一樣，真讓人慾哭無淚。百姓很窮，官衙居然如此之闊，到底是一度巨貪主政江西啊才敢如此放，蓋豪奢的樓台館所。江西如斯，雲南亦如斯，終因被一個副國級、一個省委書記所誤，所敗。終於，見到文旅廳黃小蓉佇立於雨檐下，他們是舊識。這次，宜春初見，南昌再見，她已經等候多時了。下車伊始，他問黃小蓉，這大院為誰所建，就是那位鋃鐺入獄的副國級呀。他在這辦過公了。沒有，黃小蓉搖頭，一天也沒有辦過，就被抓了。哈哈！報應啊。他仰天長嘯。

 

江西省文化和旅遊廳副廳長黃小蓉

 

　　落座後，毋須客套，便開始了專家建言獻策，團長朱秀海打頭陣，隨後根哥、劉玉明兄，個個都是文壇高手，口懸若河，妙語連珠。彼時，他一直在翻手機，其實難掩心中惴惴然，前邊良策都說盡了，還說啥呢？他素好語不驚人死不休。這廂有了，就講落後為幸。慢發展，歪打正着，保全了江西的青山綠水。黃小蓉微頜，示意該他了，他說可不可以不講，黃小蓉搖頭道不行，你對江西最了解，來過N遍了，感觸會更多，更深，還是談談建議吧，我們修正。他自嘲，現在還一字未寫呢。相信你有感覺時，會大書特寫，我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黃小蓉回答很得體。

 

 

　　嗨！恭敬不如從命，他侃侃而談，江西之不幸，四十年的改革開放，未搭上後現代文明的最後一列末班車。經濟落後，不見工廠煙囪，濃煙滾滾，更沒有污染環境鉛鋅礦等高耗能產業上馬。環顧贛州大地，可謂一片冷寂。但江西有幸，上蒼眷顧，江西保持了中國農耕文明的最後餘韻。春天杜鵑燦然如火如荼，紅遍華南大地；初夏，村落前後，蛙鳴鳥啼蟲吟，從曉風明月的清晨開始，不絕於唱，不絕於聲，不拒白晝，多美的江南餘韻啊。可以用一句廣詞來替代，尋找中國鄉村文明的最後餘韻，來江西吧，這裡是千年中國的原鄉，有文人墨客真正意義上的鄉愁。他的話，讓對坐門一排文旅官員眼睛遽然一亮。黃小蓉感慨道，說得多好啊，簡直就是廣告詞哪，徐老師倒底了解我們江西。他笑着答道，因為在江西，他找到了自己祖上的行蹤，他們或許就是從江西的香樟樹下，手拴着手，走離江西，一步步地走向湖廣、四川。向著西南夷迤邐而去，道路阻且長，朝他的故鄉雲之南遠行。冥冥之中，他以為，自己生命故里就在江西喲。老表，江西老表，他與舅家、姨家的兄弟之間，皆以老表相稱，這是江西原鄉的臍記呀。

 

　　妙語，忽悠？語驚四座，姑妄言之吧。將近十二點，對話畢，遂告別小蓉廳長。出省府大衙，曛風，暴雨，還有熱絡的暢語，皆化作暴雨盡後的零落。別時依依，午餐後既別江西，考斯特駛向一個會所。

 

　　郭美勤的最後一餐，安排在離省府不遠的一處老酒坊里。登車，他太憊倦了，昨晚早醒，到了午間，睡意襲來了，他又沉落夢鄉。

 

　　也是這樣的夜雨，卻是當年的少年。彼時，在那座他心心念念的故鄉大板橋古鎮，他從梅花窗子里看出去，少年聽雨閣樓上，紅燭映着幽暗的閣樓，陰刻陽雕的龍鳳呈祥靈動起來。一群白鷺掠過田野，舞動白羽，猶如白衣隱士出山，鳴叫，大聲說話，將一隻只木雕上的鳳凰喚醒了，翮然而起，鳳翥天空。格子門上，馱經的白馬也躍出格子門，縱韁而行，一匹天馬獨往獨來，躋身彩雲之南的天際間，忽見祥雲飛繞，天庭里天龜、吉象、雪獅，皆出來助興。雨後，太陽雨落盡，東邊雨剛過，西邊夕照明，天際點燃一片火繞雲，斜射在青石板路上，插秧的女人們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踏暮而歸，一路歸程一路歌，那插秧時的花燈對唱，儼然還是小乖乖的親昵與打情罵俏。

 

　　銜着落陽的神鳥飛累了，重又棲息於梅花窗的鏤空木雕之上。他走下閣樓，沿石板路北行，去接綉娘出身的小腳奶奶。此時，暮靄四合，蟲嘶蛙鳴烏啼，此起彼伏，廝聲力竭無休止符，卻非宏大敘事，只是鄉村中國的餘韻一縷。然，僅僅四十年的時光，昆明城郭擴而大之，長水機場的新建，板橋盆地田園被割個支離破碎，稻田荒蕪了，菜園亦將失。最動聽的村姑們插秧調成為絕響，栽秧對唱不復於曠野。夜晚一浪連一浪的田園野唱也消失了，螢火蟲飛遠了，蛙鳴蟲叫不再，遊子歸家的鄉愁皆付於蒼煙落照。

 

　　可是那天晚上，在江西宜春溫泉酒店下榻，他重又聽到蛙鳴和蟋蟀的叫聲，還有久違螢火蟲閃亮林間，星星點點，帶着他，照着他，走回童年的路，走回鄉村中國的路，他真的走得回去嗎？！

 

　　四

 

　　那天，南昌城裡酒坊的午宴，堪稱饕餮盛宴。郭美勤破費甚多。他好幾口黃湯，酒量不大，僅二三兩而已，但喜歡微醺狀。酒神馳騁任、都兩脈，人神遊八荒，性情放逸起來，可吟詩、可填詞、可寫字。然，贛地無好酒，除四特略好，幾無上品。分酒器倒了一小壺，他始嗅有清香溢出，以為是好酒， 一口豪飲。第一盞喝下肚，腹內便有一堆篝火被點燃，嗓子呈縱火之勢。再喝第二杯，更有荒火燎原般速猛，旌旗獵獵，心中萬馬奔騰，他受不了。如此喝下去，不酩酊大醉才鬼哩。於是，他提出換啤酒，團長秀海老大哥能喝大酒，笑他有酒膽而無化解之酶。他甘拜下風，喝了一瓶啤酒，便有點微醺狀。抬腕看錶，一點半，該離席了，要坐高鐵去武漢，轉道恩施來鳳縣，採訪老革命張富清。必須先行一步。

 

 

　　別去，一夢古村近。坐在高鐵上，猶如一條白龍風掣贛地，來路匆匆，歸程依然。一周之內，他們橫穿江西境內東西南北，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車上，坐車觀景，作神遊狀，閱盡煙雨江南。江南還有煙雨嗎，他屢去下江之域，阡陌田園被後工業化的利刃切割，早已經無田地可耕，更無雞鳴桑上樹，狗吠深巷裡的意境。做夢去吧，鄉村中國已淪為黑水湯湯的棄園。還是江西好喲，借用毛公之詞，風景這邊獨好，可惜君行晚。晚有何不好，風水輪流轉，欠發達的晚，本來是一個落伍的代名詞，可卻幸運地保留住了一片青山綠水，幸哉，悲哉？！他不知道，如今落後成了自鳴得意的託詞。唉，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一隻貓頭鷹棲息樹上，睜開睡眼，在睥睨蒼生呢，這是人類的黃昏嗎？！高鐵車窗外的江西，暴雨盡後，天高江闊，雲遮霧繞桃花源里人家。晌午之後，便有暮靄沉沉之感，他喜歡這樣時刻，喜歡車上觀景，這景色詭譎多姿，一幀連一幀，一幕接一幕，百米一景，一景千色調，千村各異，宛如一部彩色默片電影，遠鏡頭將遠山、溪水、村落、香樟樹下，小橋流水人家一一在他視野中呈現。人間多美好，秧田相依相擁，小樓幢幢，風光無盡地托色於前，好養眼啊。他想起了上午在江西文旅廳那句忽悠人的話，來江西行游吧，這裡有鄉村中國最後的江南餘韻。

 

　　唉，他在竊笑。鄉村中國，一曲文人的夢中的輓歌，多狹隘啊。八百多年前，帶刀的辛稼軒淪落贛州宋城，佇立郁孤台上，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高聲引喉吟嘯《菩薩蠻》：「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古人尚知如此，道出人類發展的大勢，遑論今天呢。江西的發展本來就晚了，居然成了最後的遺韻。這千年的文韻、書韻、村韻、鄉韻，還能遺存多久？品一時，算一世吧。他苦澀一笑，旋即又陷入沉思。（徐劍）

 

　　國家一級作家，魯迅文學獎獲得者，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火箭軍政治工作部文藝創作室原主任。

 

　　代表作：《原子彈日記》、《大國重器》、《經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