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公祠挪移到海口市博物館放置的“定海門”石匾。陳耿 攝
西門南門東門明代正德《瓊臺志》中的瓊州府城示意圖。陳耿 翻拍
文\本刊特約撰稿 蒙樂生
海口市五公祠最近在清理舊物時,在“浮粟泉”北側的一堆亂石中,發現了一塊“定海門”石匾,整體完整,字跡清晰。由于石匾此前未被發現和關注,海口市文物部門尚未將其登記造冊,列為文物保護單位。
它屬于哪個朝代?原先置于何處?一時間眾說紛紜。
海南文史專家蒙樂生先生通過查考方志等有關史料,終于弄清其真實身份,原來,“定海門”石匾誕生于明代中葉,曾經是瓊州府城南門的門匾,歷經改朝換代和兵荒馬亂,它一度消失在荒煙蔓草之間,此番重見天日,已是540多年之后。
“定海門”石匾的背后,承載著瓊州古城的故事,銘記了一位重視文化教育的古代官僚的家國情懷。
不久前,五公祠環境整治,草莽中發現一方長約一庹、寬二尺多、厚七八寸的石匾。這是一塊長方形橫匾,材質堅硬,碩大厚重,平滑表面鐫刻卷草花紋,中間陰刻“定海門”三個大字,筆畫豐滿,字體堅實,結構方正,氣勢沉雄。眾人猜議,應該是瓊山歷史名城的文化遺存。然而,是哪個城門,哪個朝代修建的城門,哪個人書寫的城門匾額呢?
話說瓊山古城
古代的“城”,其本義是“防衛性的墻圈”。瓊山縣治附郭州府,故稱“府城”,其城邑即“海南衛城”。這是海南現存古城中行政級別最高,城墻最長,受中原傳統“禮制”影響最深,頗有文化特色的文化名城。作為國家歷史名城,府城文化遺存有待挖掘。
顯而易見,府城原是防衛性的軍事設施,明正德《瓊臺志》稱之為“海南衛城池”。按照官方介紹:“瓊山府城始建于宋開寶五年(972)。”可是,正德《瓊臺志》記載:“唐貞觀五年(631),析崖州之瓊山置瓊州,城筑疑始于此。舊周圍止三里。宋、元因之。”
唐胄的“疑”合乎義理,“置瓊州”焉能沒城。舊城很小,周遭僅三里。而“宋、元因之”,就是沿襲舊址,依照原樣。明洪武二年(1369),指揮張榮偕同州縣官員“率民舁土石,軍筑砌,自舊西北隅,周匝到東南隅,增廣四百丈,闊二丈余,高二丈五尺。”
郡志記載:當年辟東、西、南三門,“東曰朝陽,南曰靖南,西曰順化,各建敵樓;城北無門,建樓曰望海;南筑長堤,引溪為壕。”洪武八年(1375),再次奏請增廣城墻,自城北循東接至南隅,長三百四十四丈,改東門曰永泰,東、南、北隅仍建角樓。
明代寇患不已,城墻不斷加固。洪武十二年(1379),城墻一再擴建,北面自西至東四百余丈,通計周圍一千二百五十三丈,高二丈七尺,廣一丈八尺。雉堞一千八百三十,窩鋪共三十七。濠塹周一千二百八十七丈,深三丈二尺,闊四丈八尺,已頗具規模。
可是,這樣的城邑規制,防衛功能仍嫌不足。于是,便在外圍加筑土城。洪武十八年(1385),指揮桑昭于西城外增筑土城三百八十丈,西、南、北亦辟三門,上各建敵樓,謂之“子城”。數次擴建,規制加大,門樓具備,時人盛贊“完美堅固,甲于嶺海”。
在海南筑城史上,指揮桑昭,厥功甚偉。桑昭是在金吾前衛指揮僉事的任上特別委任來瓊掌管衛印,下車伊始,修造公廨、衙宅,興建營房、倉庫,擴展土城、街道,創立清瀾、昌化、海口三處衛所,任職十載,愛軍恤民,崇文重教,功勛業績,可圈可點。
這一時期,倭寇侵擾變本加厲,海南受害尤其慘烈。洪武到成化年間,筑城防倭,此修彼補,從未停止。成化八年(1473),廣東按察副使涂棐奉飭整頓瓊州兵備,加固城墻,整修并改題東、南、西城門:東曰體仁,西曰歸義,南曰定海,“定海門”乃涂棐所題。
涂棐整修的城門何時坍塌,另外兩方石匾到底藏身于何處,“定海門”石匾為什么會掩埋在五公祠的草莽之中?所有這些問題,沒有文字記載,沒人能講清楚。但是,民國《瓊山縣志·建置志》對“城池”的記述,卻從一個側面揭開了一段鮮為人知的府城歷史。
定海門石匾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定海門”石匾重現世人眼前,并以自身存在講述古城遷變。可想而知,當年城門新修,石匾新題,大門洞開,車水馬龍,群情高漲,何等壯觀。涂棐舉附興廢,民黎懷其德,志書所記,歷歷在目。可是滄海桑田,三方石匾今僅存其一。
修筑古城,既要防衛御敵,也要經受風雨。海島臺風頻發,颶風驟雨肆虐,任爾金城湯池,照樣摧枯拉朽。縣志記載,成化十二年(1477)僉事陳昭夏“緊筑土城,又于大城環增欄馬墻”。城毀了修,墻修了毀,抵御倭寇,面對風雨,城墻整修曠日持久地重復。
史載,“嘉靖戊午(1556),知府李慎易子城以石,旋圮。”說的是用石頭砌筑子城,但沒多久就傾倒。到了嘉靖四十四年(1565),古城又一次“隆重修筑”。其時,海南鄉賢鄭廷鵠“助夫運石增砌”,城墻增長,雉堞增多,“門仍舊制”,那時候城門仍是老樣子。
有明一代,筑城修墻,不知進行了多少回。最后一次維修是崇禎十二年(1641),知府蔣一鴻創建東門、南門外月城,可謂盡心盡力。清移明祚,修城繼續進行,但風雨損壞也在繼續跟進。順治十二年(1655),學道、知府、推官、知縣捐修,但依舊旋即傾毀。
康熙初年,急風驟雨,比前尤烈,兩番維修,功敗垂成。康熙十一(1672),“颶風大作,墮南門大樓,東北角樓及窩鋪十二間,圮南城一十二丈,東城三丈余,全城雉堞毀十之五六。”康熙二十四年(1645),“颶風傾倒城墻六十余丈”,毫無疑問,定海門也轟然倒塌。
老天爺似乎與大清過不去,七年之后,又一次颶風刮倒南門,“郡守張萬言以各城樓為颶風圮毀,捐俸重建南樓”。一修再修,一圮再圮,人力疲
憊,物力維艱。康熙四十七年(1668),分巡雷瓊道焦映漢“以郡城修歷多年,雨風摧敗,樓堞傾圮,詳請兩院設處重修。”
城墻屢修屢毀,成了歷代官員心腹大患。道光二十一年(1840),鑒于“子城南北二樓久圮,知縣金樹本修復”。到了咸豐五年(1855),巡道黃鐘音重修“換以版筑,其泥則用灰沙和之”。風風雨雨,修修補補,沒完沒了,“定海門”石匾也在修補中下落不明。
爾后,人口增加,拆墻擴街,修建房舍,拓寬道路,“定海門”石匾在城市化進程中委身草莽,而另外兩方石匾隱身藏形,不知所之。歲月如流,萬物皆變,石匾消失540多年后現身五公祠,依然渾厚挺秀,就像歷盡滄桑的古城,依然保存風韻。
涂棐其人
涂棐整頓兵備,整修并改題城門,為什么改名“體仁”“歸義”“定海”呢?
涂棐,字伯輔,江西豐城進士,廣東按察副使。史載,“成化辛卯,(棐)奉璽書來按于瓊”。這是學者型官員,他重視文治教化,故整修城墻,改題城門也不忘賦予文化意義。縣志記載“自棐始修學宮,崇儒術……政肅風清,百蠹以消,百廢以舉,民用安輯”。
由此可知,涂棐改東門“永泰”為“體仁”,西門“順化”為“歸義”,南門“靖南”為“定海”,有他的深意。所謂“體仁”,是像孔子那樣把“仁”作為最高道德原則、道德標準和道德境界,有博愛心、包容心,仁愛心,以天性善良、地德忠厚的心來為人處事。
所謂“歸義”,回到合乎道義,歸屬于天下合宜事理的范疇。只有“體仁”“歸義”,才能“定海”,即寰宇安定,瓊郡安定。這與“修學宮,崇儒術”的傳統思想一脈相承。海南名賢邢宥在《瓊州府學射圃記》中對涂棐治瓊所作所為贊不絕口,贊曰“偉哉涂公”!
涂棐奉書“專鎮海南,留心學校,不欲勞民,乃自為措置”的崇文重教舉措,不論是瓊州官民或是府縣學子,無不交口稱譽。對此,丘濬在《瓊山縣學記》《瓊州府學祭器記》中也有記述,稱贊涂棐“下車之始,未遑他務”,買地擴建學宮,購置祭器,法制備具。
當時,瓊州府學也與府治城墻一樣,歷經風雨摧殘,房舍破敗不堪。尤其是府學射圃,這處供儒生練習武功的園圃,“地不滿射者之力,屋不蔽風雨,階物不度,侯服不給,諸生病之。”涂棐認為,射圃附于府學:“禮行于學,可以觀德而選士,可以威敵而御強。”
面對“久而廢壞弗備”的祀禮祭器,這位尊儒重道的副使表現出極大的文化自覺。用丘濬的話來說,涂棐“市銅鳩工,博考古圖像,按其制,制之為器,爵百四十而奇一,籩七十有二,豆如籩之數,簠簋各四十有四,鉶十又有二,祭五尊三,總凡三百九十有三。”
祭器完備之后,涂棐依據大射鄉射禮儀寫成《射禮一通》一書,供士子習射參考。對此,邢宥贊嘆:“嗟夫!世之食公祿而力可為者,曾有幾人而知所當為哉?”丘濬也贊揚說:“奉命以治軍旅之事……以用于崇儒重道之祀,其蓋有得圣人微意于千載之下也哉。”
涂棐為政,竭盡心力。不論是整修城墻還是擴建學宮,都是“為君子所當為”。瓊山古城之所以成為國家歷史名城,就是有無數像涂棐這樣的文化精英“為所當為”。這方“定海門”石匾的現身似乎在昭示今人:歷史名城的保護與利用,應該“為所當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