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是民粹主義興起的結構性前提。但並非所有的民粹主義,都是危機的正解。十年前歐債危機爆發后,民粹勢力驟興,其何去何從,如何影響西方民主,着實費人猜測。其前景之一——“納粹”重演尤令世人不安。
2019年5月的歐洲議會選舉,或能對此給出一個階段性的回答。
(一)民粹的邊界
民粹主義之所以產生,是因為出現了許多體制內所無法疏解的新訴求,這些新訴求被認為是“人民”的和“正義”的。新的政治勢力希望整合這些新訴求、重新定義人民。但形形色色的新訴求要被整合到一起,其各自成色必受折損,其整合方案也必不唯一。故新的政治勢力功成不易,虎頭蛇尾、曇花一現、改弦更張者多有之。
十年前歐洲民粹主義勢力興起之時,其最大共同點是“反建制”。待多國民粹主義勢力漸入主流、參選執政,再簡單地“反建制”顯然已不合時宜。十年前,反移民、反穆斯林、反歐盟、反全球化、反自由主義是民粹主義最常見的口號——其中右翼主打前三反,左翼主打后三反,而反歐盟是其共同點。而今移民、一體化、全球化都有了新發展,口號對民眾的沖擊力已不如前。
與五年前制造“政治地震”相比,此次歐洲議會大選民粹勢力升幅有限,佔席仍約四分之一。相反,自由党與綠党意外崛起。
自由党向被認為“已完成歷史使命”,但在極右刺激下,在多國表現超過預期。自民党因堅定主張留歐而成脫歐党之后的英國第二大党,而成立才兩年、親歐挺全球化的動力党(Momentum)成匈牙利第三大党。在與法國總統馬克龍領導的新党聯盟后,歐洲議會的自由党團更名“復興歐洲”,佔席七分之一。
歐洲綠党乘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新社會運動”與環保、反戰思潮而興起,在歐洲議會佔席從不超7%,今年卻佔十分之一。綠党在德國、芬蘭升為第二大党,在法國升至第三。過去幾乎毫無影響的愛爾蘭綠党和英國綠党,分別得票11.4%和11.8%。
要說歐洲政治版圖的最大的特點,與其說是民粹,不如說是破碎。在2014年,76%歐盟公民所在國的執政党屬于歐洲議會兩大党團人民党(EPP)和社民党(S&D),但到2019年,只剩38%。兩大党團佔席不足半(44.7%),無法再聯合主導歐洲議會。
意大利副總理薩爾維尼等有意整合右翼民粹主義勢力,但未能成功。其間有兩個比較嚴重的分歧。一為對俄態度。北歐、波羅的海、中東歐極右党對俄羅斯十分介懷,但法德意三大國的極右党皆是“普京粉”。二為財政紀律。法、意、中東歐的極右党皆認為德國應為歐盟多掏錢,德國選擇党對此頗不以為然。故無論是“意大利-波蘭軸心”,還是法德兩大國極右党的聯合,皆未能行之久遠。
此外,在英國脫歐久拖不決后,大部分極端党派在脫歐問題上趨于謹慎,已執政者尤然。除荷蘭自由党、德國選擇党等個別政党外,幾乎所有極右党都不再提“脫歐”,而是表示要建設“民族的歐洲”,“在歐洲之內改變歐洲”。
最后,民粹主義勢力對人事安排及實際政策影響仍有限。新一屆歐盟機構領導班子仍由大國協商決定,波、匈極右執政党自稱“投票有功”,實屬自欺欺人。右翼民粹主義勢力最反感移民,但去年歐洲議會通過的三個善待移民的決議——終止羈押兒童移民、防止把人道救助犯罪化、呼籲出台歐洲人道主義簽證,皆為大比數通過,新一屆議會料難惡對移民。
簡言之,民粹勢力擴張已至其界,歐洲政壇進一步碎片化,未來幾年各勢力將進入“戰略僵持”。
(二)民主與民粹
民粹勢力常有“反建制”的名聲,但實際上其多在體系邊緣,內外搖擺,既反體制,也建設體制。民粹勢力也常有“反秩序”的名聲,但實際上其多承前啟后,既沖擊舊秩序,也拉開新秩序的序幕。以此觀之,
新興民粹勢力與歐洲民主制度的關系,絕不是非黑即白的
。
從今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不難看出民粹與民主相合的一面。民粹主義政党參選、議政、回調立場,在民主制度中有序運作。而在民粹主義刺激下,新自由主義一統政治空間的情況出現變化,歐洲“政治冷漠症”得到緩解——投票率在1979年有歐洲議會選舉以來首次止跌回升,公民社會參政熱情被激發——大學、智庫、基金會、媒體廣泛參與到競選前的討論、辯論中。鑒于民粹與民主都強調“民”的主體地位,二者相通也不難理解。越來越多的歐洲學者也開始調整立場,認為民粹對民主並不全是害處。
但毋庸置疑,民粹主義勢力也對歐洲的民主制度造成了沖擊。如今的歐洲民主,與十年前相比,給人的觀感顯然大不相同。“西方成熟民主制度”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對主流智識界構成了挑戰。撥開浮泛的表象,
民粹對民主最大的沖擊有二:一曰自由主義,二曰理性主義
。
先說自由主義。
今日之西方民主,指的是“自由主義民主”,而非任何別的民主。如學者墨菲(Chantal Mouffe)指出:“現代民主的新奇之處,也是其‘現代’之所謂,是伴隨‘民主革命’的到來,舊的民主原則‘權力須由人民行使’再次出現,但這次是在特別強調個人自由與人權的自由主義話語的符號框架下出現的。”
這意味着,一方面,當前西方民主制度由自由主義所框限,自由主義是民主的生長環境。作決策的民眾,須認同自由主義理念,如天賦人權;民眾作決策,須遵循自由主義的規矩,如鼓勵表達異議。但另一方面,民主與自由主義的結合又不是必然的,是因緣際會所致,民主可以是“非自由主義”的。
當前歐洲民粹主義政党對自由主義的態度並非一刀切。支持自由主義者,如荷蘭自由党、比利時弗拉芒利益党、丹麥人民党、奧地利自由党等,支持政教分離,維護言論自由,倡導女性解放,並以此作為抨擊穆斯林移民的有力論據。
反對自由主義最出名的則屬波蘭執政党法律與公正党和匈牙利執政党青民盟。2014年7月26日,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在連續取得國內大選和歐洲議會選舉勝利后發表演講,對自由主義與民主的結合發起了攻擊,一時輿論大嘩。他直言:“我們需要表明,民主不一定是自由的。盡管有不自由的地方,民主還是民主。而且還可能,這點也需要說明,建立在民主原則上的社會所組織而成的國家,不能夠在未來數年維持其全球競爭力,如果它們不能徹底地改革自身,很可能將遭遇挫敗。”
在今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民主是否必須是“自由主義的”並非討論焦點。相反,民主中的“民”的構成才是討論的焦點,換言之,移民是否有“民”的資格、歐盟是否是“民”的邊界,才是討論的焦點。
但盡管如此,
“自由主義”已不再被視為民主必然的生長環境,而和其他價值觀一起,成為了民主辯論的對象
。因為在當前輿論環境下,無論是處理移民還是建設歐盟,都需首先表明對自由主義的態度。換言之,在當今的歐洲乃至西方,自由主義正從民主的“標配環境”淪為民主的“討論議題”。未來其命運,竟還有待討論結果而定。
說完自由主義,再說理性主義。
近幾十年大行其道的“協商民主”和“理性溝通”理論,被認為為日益多元復雜的西方社會提供了美好的民主前景。和西方主流的經濟學理論一樣,這些理論都建立在理性假設之上:認為人是理性的,要追求功利最大化。因此只要提供足夠的信息、良好的溝通機會,民眾就能夠充分交流、達至共識。
但事實上,人並不全然是理性的,而是理性與激情的混合體。西方現代民主制度初創的過程,同時也是建國的過程,民主的主體構成是“吵”甚至是“打”出來的。法國自1872年起就禁止搜集關于個人族裔或宗教信仰的信息,迄今不認為國內存在“少數民族”,而只承認“少數語言”。事實上,沒有感情、認同、非理性因素的參與,民主的主體根本就確定不下來。
移民是否有“民”的資格、歐盟是否是“民”的邊界,牽涉到語言、文化、信仰,都是動神掛心的事,絕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觀理性。在民粹主義大行其道的今天,如何處理民主中的非理性因素,無論是政策界還是理論界,都已無法回避。
綜上所述,當前歐洲的民粹主義,並不會導向“納粹”,但其對歐洲的影響,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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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靜,系“澎湃”特約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