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易财经11月22日讯 近日在北京大学中国财富管理论坛间隙，网易号外专访了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副院长金李。他谈及这一轮的民企困境，严重依赖投资性房地产的现状以及财富管理等问题。

　　他坦言，房地产行业如果继续作为老百姓财富保值增值的手段，未来会十分危险。大量财富集中在房地产领域不仅会导致购买力大大下降，而且会导致实体经济没钱可用，脱实向虚。

　　他分析说，在银根紧缩情况下，民营企业家过去粗放宽松的资金使用方式不可取，必须找到新的流动性来源。对于上市公司的高质押率和可能的爆仓压力，他分析说，企业家会觉得如果其他公司质押，自己不质押，那发展速度可能就会受到限制。但在现在流动性快速枯竭的情况下，就会碰到大量问题。“有的人有能力把流动性问题部分地解决掉，而那些暴露出问题的，往往是一些‘相对老实一点’的企业家，他没有其他的办法，所以他的这种股权质押的问题现在就变成一个非常尖锐的矛盾。”

　　在财富管理方面，他建议说投资组合于投资者可以解决长期投资需求，于销售机构也更加安全稳妥，降低了双方的风险，而且门槛其实并不高。

　　在财富传承方面，他提到，在家族企业中，第二代企业家开始着手家族财富资金投向的调整、会在高新科技等领域试水。

　　【以下为部分专访实录】

　　财富管理现状：多在房地产 量在增长质有不足

　　网易号外：目前中国的财富管理处于什么阶段，有哪些突出的问题?

　　金李：中国的财富管理这个行业，经过十来年的发展，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大的规模。中国的经济发展，中国老百姓的富裕程度快速增加，得益于经济本身的发展和政府有意识的藏富于民。所以过去十来年，中国老百姓都变得很有钱了。

　　我们看到的统计数据，表明不管是从总量上来看，即160万亿到200万亿之间的可投资民间财富，还是从财富人群的规模来看，即2017年左右，我们的财富人群的规模在整个城市成年人口中间已经占到了一半以上。所谓的财富人群就是家里面能够有净的资产超过一万美金。这些人就已经开始有财富管理的需求了，所以这个行业本身是在快速地成长。

　　但为什么我说这只是在量上成长，在质上其实还是有很大的不足?因为总体来说，它是野蛮生长，大量的发展和当时市场里面一些比较迫切的融资需求，特别跟房地产投资有关，以及和地方政府因为融资平台产生的融资需求有关。

　　网易号外：您之前提到过，中国财富管理行业在发生阶段性转变，从严重地依赖投资性房地产向更广阔的大类资产配置转变，是如何转变的?

　　金李：中国老百姓依赖房地产，特别是通过投资性房地产来储存财富，这很大程度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因为过去十来年，房地产的发展速度很快，投资回报也比较高，风险也不是很大。而其他的中国大类资产，并没有让老百姓感觉到有那么强的获得感。他觉得其他投资从回报、风险等各方面的评判，可能并不显著地高于投资性房地产，所以大量的钱进入到房地产领域。

　　但是这也造成了房地产领域中的很多问题。

　　首先，房价上涨过快;其次，大量财富集中在房地产领域，并不能带来整个社会总物质和服务产出的提高。

　　其实到2012年左右，中国老百姓民间的房子居住水平，已经是达到了一个比较高的水平了，大约平均每个人的居住面积将近40平方米。我们已经不缺房子了。

　　当然还有结构性的问题。在一线城市、大城市，可能现在房子相对紧缺。三四线城市，包括很多农村地区，大量的房子是空置的。但是结构性的问题应该用结构性的手段去调整，而不是通过再继续增加总量(来解决)。

　　如果老百姓继续大量地需求房地产，导致大量的房地产继续被生产出来，这就意味着大量的房子其实并没有被有效地使用，它只是在空置，只是把它作为一种财富的保值、储存的工具。

　　后者是很危险的。因为如果房子的居住功能完全都解决，而老百姓现在继续不断地买房来储存财富，从社会总体上来说，30年以后，我们会有很多的房子在等着交换粮食或者是其他的服务。但是社会上其他的粮食和其他的服务并没有生产出那么多来，而只有房子。

　　所以从社会整体的层面上来说，它跟个体的财富感觉是不一样的。社会的总产出是最终决定这些房子能够兑换出多少未来的产品和服务的基础。如果社会总产出不增加，大量的资源投在了钢筋水泥，将来可能产生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人们实际的购买力会大大地缩水。这个问题现在不会出现，十年以内也不会出现，可是到了30年以后，它必将出现。

　　网易号外：现在能够看到的一个问题就是房地产市场的依赖症导致了其他行业的融资难、融资贵。

　　金李：从投资者的角度来看，投资直接放在房地产，平均每年涨了10%，跌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就会觉得房子还是一个未来可以稳健地保值增值的选择，其他的选择都不行，老百姓就会把钱放到房子上。那实体经济、制造业就没钱可用了。实体经济资金慢慢地被转出去，脱实向虚。

　　民企困境：要适应银根收紧 找到新的流动性来源

　　网易号外：前几天，曹德旺在接受采访当中就说，短贷长投是这次民企困境爆炸的导火索。

　　金李：是的。

　　网易号外：那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包括像那些民企负责人的投资意识。

　　金李：民企在银根宽松的环境下成长，在经济本身有7%、8%较高增速的情况下，去做他的投资决策。所以会是一种粗放式的资金使用方式。

　　但从社会整体来说，社会总的杠杆率在不断地提高，已经提高到了一个危险的、不可持续的程度。所以从中央的角度来说，降杠杆不是说想要为难民营企业，而是会觉得从长期来说，这是不可持续的。未来的话，利息的支付可能都超过企业本身的盈利了。

　　外部经济环境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以美国为首的国家在金融危机之后，都采用了量化宽松的政策，通过外贸、投资等行为进入到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国内外都在一起放水，所以国内也不会感觉压力很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房地产每年吸收几百亿的流动性，所以物价上涨就显得不是很高了。

　　我相信我们国家民营企业家的适应能力。有一批企业会出问题，但是会有相当的企业经过挣扎之后，也能养得活自己。其实经济增速下滑，银根慢慢收紧，未来会成为我们国家经济的一个新常态。

　　民营企业这个阶段会措手不及，需要很多的外界支援。但是从长期来看，他学会适应在经济增长速度不那么高、银根不那么宽松的情况下活得很好。永远都不要低估企业本身的生命力、企业家本身的这种忍耐力和创新力。

　　网易号外：您还是觉得现在这一批还是能救就救。

　　金李：大部分的企业都是好企业。现在环境在变，但是企业家的适应、调整速度没那么快。

　　民营企业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流动性相对枯竭的情况下，怎么找到新的流动性来源。

　　网易号外：我看您之前写过企业资金链断链，您当时说以牺牲流动性换取收益率这个事儿不一定值得提倡。

　　金李：是，至少你要知道你是在做什么事情。如果想要赌一把，但要知道每年多赚三个点的利息，意味着可能增加了10%的可能性出现流动性断裂的问题，出现资金链断裂的问题。现在大量的企业不知道自己在做这样一个赌博。

　　网易号外：其实这个还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就是在股市上，就是上市公司高质押率这个事情，尤其是爆仓，很危险。

　　金李：对于民营企业家来说，他觉得他有一肚子的冤屈。他觉得这是融资的不多的手段之一。这是企业之间的竞争。

　　如果别人都去大量地质押，我不质押，我的发展速度可能就会受到限制。但是现在流动性一下突然非常快地枯竭，所以就碰到大量的问题。有的人有能力把他的流动性问题部分地解决掉。而那些暴露出问题的，往往是一些“相对老实一点”的企业家，他没有其他的办法，所以他的这种股权质押的问题现在就变成一个非常尖锐的矛盾。股价不断地下跌，就会出现越来越大的爆仓可能。

　　而这种爆仓的可能又导致一种所谓的自我实现的预期。就是如果股民觉得这个企业快不行了，他可能就更加愿意在市场上抛售。这种抛售反过来会刺激这个，我们叫做feedback loop(反馈环)。它是一种反馈机制，它会使股价继续往下跌。所谓的质押爆仓，其实是企业的股价已经跌得很严重的情况才会出现的。

　　投资组合对投资者和销售机构是双赢

　　网易号外：再讲回到财富的问题，怎么在风险和收益之间权衡呢?包括像您提到的组合投资对于财富管理机构会带来哪些挑战?

　　金李：组合是一种非常好的投资方式。现在大多数财富管理机构，卖产品主要就提收益率。因为长期以来，国内主流的财富管理机构跟他的客户主要是卖固定收益产品。在这种情况下，客户觉得没有任何其他的风险，只看收益率。

　　当没有刚性兑付卖净值类产品的时候，即便是从一些很稳健的机构里拿到的这些投资产品，它都有风险。在这种情况下，投资者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两维的了，既要考虑风险性，又要考虑收益性。

　　回到您问的问题，投资机构目前大部分时候还是卖单个产品，组合是一种更高的境界。组合就是说，我根据一个客户的情况，帮他判断他的风险承受能力以后再把不同的大类资产，比如股票、债券，也许还有一些适当比例的投资性房地产、保险类产品等等，把它混在一起，我们叫底层资产。

　　如果是原先的话，你卖他一个产品，这个产品出了问题，那老百姓就会觉得我损失很大。但如果我卖给你一个组合呢，这个组合里有20种产品，平均下来每一种产品在这个里面占的比重不超过5%。一款产品都赔掉了，但那也只是赔了5%而已。其他的产品，比如说平均收益率是8%，这样整个的总收益率实际上会下滑，但是不会下滑那么多。

　　所以要用组合的方式去卖产品给投资者。第一，它是真正解决投资者自己的长期需求。第二，从销售的机构来说，避免出现一种产品爆仓导致的各种可能的群体性事件。它是一个更加安全稳妥的销售方式。

　　网易号外：那这种投资组合其实有点偏定制，这个门槛应该比较高吧?

　　金李：其实不是的。我们在北京大学做的研究是非常普惠和亲民的，已经能够做到小老百姓也能拿到一个定制的(投资产品)。他望闻问切的程序不是那么繁琐。

　　所以我们现在做的是未名(谐音为民)财富，就是给普通老百姓用的。我们的软件是免费的。输入你的年龄、收入、你对未来的期望，存钱的目的，然后我们的软件自动给你提供可行的投资组合建议。

　　传统制造业利润下滑 第二代企业家试水高新领域

　　网易号外：这个好。接下来的问题是，因为现在有很多家族企业，这些家族企业可能有一些确实是老一辈的，他们在财富保值和传承上，可能理念上需要一些更新，这块您有什么看法?

　　金李：其实老一辈的中国企业家不太相信财富管理这个事。因为这个市场的竞争实际是非常得激烈的，一般财富管理中各种各样的产品，不管是股权类的，还是债券类的，不可能有那么高的收益。所以对于那些已经在中国40年改革开放的大风大浪中闯过来的这一代企业家来说，他觉得很多时候自己的企业一年能赚20%的钱，而且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风险。所以最好的财富管理就是把自己的钱都投放在企业里。

　　这个过去是对的，将来不行了。因为经济在转型升级的过程中，原来传统制造业的利润率在快速下滑，甚至很多已经开始赔钱了，而且风险越来越高，所以如果还是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自己企业的这一个篮子里，将来是巨大的风险。

　　现在第二代企业家开始感觉到这个问题了，所以在他们接班的过程中，往往都会同时伴随着对家族财富的重大调整。比如，开始做一些尝试，拿一部分资金出去布局。一般情况下，很多人都会布局在相对比较新的市场，比如说高科技、大数据，还有很多人布局在金融和服务行业。拿着家族的部分财富来试水，以此为将来全部财富的转型，去寻找一个合适的路径。

　　网易号外：民企可能会经常面对一个问题，就是个人财富、家族财富和公司内部的分隔。

　　金李：是的。原来传统的老一代企业家，他既然已经把企业做成他的财富办公室了，他就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放在一起。但是现在这种做法已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所以企业和家族财富的隔离以后会逐渐变成一个标配，现在也逐渐地开始在这些企业家中传播了。

　　另外就是企业家的婚恋，怎么去防止财富的切割。比如在结婚的时候，有什么样的保护措施，能够使婚前财产和婚后财产之间做好隔离。现在越是大的企业家，越是会有一些专业人士找到他们，建议他们做隔离设计。慢慢的，稍小一点的企业家通过朋友圈也开始知道要有这个概念，所以开始向下传播。但总体说来，还是远远不够的。

　　第二代企业家往往没有自己父辈那么强的个人魅力。但是他们会想，如果我没有那么强的能力的时候，我该怎么去做，他会更平衡。所以我觉得这个也是家族传承过程中间，对财富管理需求快速增加的重要原因。第二代会更看重保住财富。